杜甫是唐詩藝術集大成者。圖為四川成都杜甫草堂大雅堂前的杜甫塑像。(視覺中國)
四庫全書本《唐才子傳》書影,上有“文津閣寶”印。 (資料圖片)
唐詩可以誦,也可以看。圖為明代《唐詩畫譜》中描繪王維《竹里館》詩意的一頁。 (資料圖片)
中國是詩的國度,唐詩是詩國中最燦爛的星。元朝大德八年(1304),來自西域的詩人辛文房完成了《唐才子傳》一書,他寫作此書“詠一代之清風”,寄望“百世之下,猶期賞音”?!短撇抛觽鳌?ldquo;因詩系人”,為398位唐五代詩人立傳,是了解唐代詩人生平、唐詩流變的重要文獻。
陳子昂銳意革新,初唐四杰英姿勃發
對于唐人,詩如呼吸、吃飯一樣,須臾不可分離。而對于詩人李涉來說,詩在那個令人緊張的夜晚救了自己一命。
深夜江上,李涉乘舟要去看望在九江做官的弟弟李渤,在路上遇見了數十個強盜。強盜問船上何人,得到“李山人”的回答后,強盜竟表示久聞李涉大名,今晚不索財物,只求一首詩足矣。李涉驚魂未定,但還是寫下了一首詩,強盜欣然以酒肉相贈。
李涉、李渤都是中唐詩人。初唐、盛唐的氣象,雖已遠去,但還在人們的回憶中不時盤旋。
一切要從長安講起。“有人要奏千金之琴”,熙熙攘攘的街頭,人們朝著一個方向涌去,那里當街站著一位書生,聲稱花巨資買了一把名琴,并要現場演奏。“啪!”沒等人們緩過神來,名琴已碎作一地,摔琴之人高聲道:“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豈宜留心。”琴算什么,我的詩文才應得到大家的重視。一日之內,他的詩名果真傳遍長安城,“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如此蒼古之句使人耳目一新。
從齊梁以來,主宰詩壇的是“彩麗競繁”的頹靡詩風,浮艷纖弱太久,到了改革詩風的時候了。陳子昂欣賞建安風骨、正始之音,以復古為革新開路。有一天,他孤身登上黃金臺遺址,黃金臺乃戰國燕昭王為招賢而設,追憶古人愛才佳話,陳子昂唏噓不已。紅日下,人影越拉越長,天地蒼茫而一己渺小,他忽然流下淚來,唱起了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他不知道的是,后來者馬上就要來到,他們將視陳子昂為先驅。
初唐時期涌現了四位英姿勃發的少年天才。“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這首許多人的啟蒙詩歌是駱賓王七歲所寫。楊炯十歲被舉為神童,很快待制弘文館。盧照鄰十多歲傳說是司馬相如再世。最具昂揚奮發氣質的是王勃,六歲就能寫文章,十六歲被授予朝散郎之職。
初唐四杰氣勢非凡、心志寬廣,他們不愿再將視野局限在那一亭一臺一樓一閣中,而是要用足跡丈量山川與大漠,讓詩歌在大地上生長。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沖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駱賓王素有俠客之氣,據說日后出家為僧。《唐才子傳》中有一則故事,初唐詩人宋之問游靈隱寺,行吟長廊下,吟出“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兩句后便卡殼了,一僧聽罷,接續道“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吟罷飄然而去,這僧便是駱賓王。
楊炯忙于案牘之間卻縱情高呼,“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胸懷丹心報國的渴望,對于矯揉造作的同僚異常鄙視,毫不客氣地稱之為“麒麟楦”,就是徒有其表的木頭疙瘩,足見其性情。
盧照鄰平生窮苦,身患風疾,逐漸癱瘓。他的生命充滿了悲苦,寫出的《長安古意》卻華美至極,“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最傳奇的是王勃。他在杯酒之間打好“腹稿”,然后文不加點、頃刻而就寫下神作《滕王閣序》,面對才華,唐人自有唐人的氣度,主人放下私心傾情推崇,而王勃酒酣辭別、舉帆而去,留下一個神俊少年的背影。
大唐是延綿逶迤的青山,絕不是寥寥幾座險峰
古人評價盛唐詩歌:“盛唐之于詩也,其氣完,其聲鏗以平,其色麗以雅,其力沉而雄,其意融而無跡。”邊塞的壯闊、田園的適意,盛唐詩歌是說不盡、道不完的。
盛唐的邊塞詩是時代的產物,無論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還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無不充滿昂揚之氣,這其中既有殺敵守關的豪情,又有兵荒馬亂的悲情,還有對士兵與百姓的同情。
《唐才子傳》中記述了“旗亭畫壁”的故事。三位邊塞詩人王之渙、王昌齡與高適經常唱和,一日,他們在旗亭對著小雪飲酒。忽然,有十多名梨園女子登樓會宴,還唱起當時最流行的詩歌來。王昌齡率先約戰,以唱誰的詩多為勝。高適得一首,王昌齡得兩首,王之渙說:“樂人所唱皆下俚之詞。”過不多久,就響起了“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接著又唱了王之渙兩首詩,最終王之渙獲勝,三人為之大笑。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王維因詩而成名,卻也是因為詩名在外被安祿山叛軍所拘,被迫接受偽職。安史之亂平定后,接受偽職者都被定罪,只有王維因一首《凝碧池》而獲免。王維被稱為詩佛,他的詩歌表面上明亮而富有禪意,其實底色是憐憫。面對王侯貴戚強占平民之妻,他寫下一首《息夫人》,“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最終使民女回到了自己家中,這不正是王維溫柔而強大的力量嗎。
孟浩然告別王維時,寫下“只應守索寞,還掩故園扉”。一生在求仕與歸隱之間糾結的孟浩然,既有“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恢弘之句,也發出了“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慨嘆。唐玄宗聽聞此句,命其回鄉?;蛟S,詩國不舍得放他到凡塵為官吧,在離開京師時,不知孟浩然是否想起,曾作“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這絕妙辭章,使得張九齡都為之欽服。
還有崔顥在黃鶴樓上的驚鴻一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只要有這首詩在,黃鶴樓就永存于世人的記憶里。
大唐是延綿逶迤的青山,絕不是寥寥幾座險峰。一些清幽絕俗的風景,需要有人提示,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唐才子傳》無疑起到了這樣的作用,但也有遺珠之憾,比如沒有提及張若虛。作為“吳中四士”之一的張若虛,平生所寫絕大部分佚失,只留下一首《春江花月夜》,一首也夠了,足以讓他在詩史上留下不滅的名聲。
李白杜甫是大唐詩國的并峙雙峰,是大唐詩歌天空中的日和月
“詩是吾家事”,“吾祖詩冠古”。當杜甫自豪吟出這兩句詩時,我們不得不先請出他的祖父。他的祖父杜審言恃才狂放的程度,或許李白也無法比擬。
有一次,杜審言剛寫好判詞,突然沒來由道:“蘇味道必死。”眾人驚問何故,杜審言自得道:“彼見吾判,當羞死耳。”歷史有趣的地方在于,杜審言的嘲諷對象,寫出“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的蘇味道正巧有個十一世孫蘇軾。
杜審言自有狂的底氣,他與詩友沈佺期、宋之問等人積極實踐格律詩的創作,為近體詩的催熟、定型做出了開創之功。詩,文而音者也。唐之前的詩一般稱為古體詩,而唐代興起的格律詩則被稱為近體詩,五絕、五律、七絕、七律,都屬于近體詩,也就是格律詩的范疇。舉個例子,杜審言的名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不僅句式對仗,顏色鮮明,而且講究平仄的韻律,在相間、相對、相粘中有規律地轉換,這樣才算挖掘出漢字悅耳動聽的美。
杜審言在一首詩的結尾寫道:“寄語洛城風日道,明年春色倍還人。”好像是在寄語唐詩,也是在寄語未來,唐詩的兩座高峰已遙遙在望了。
詩仙李白,詩圣杜甫,這是大唐詩國的并峙雙峰,是大唐詩歌天空中的日和月。
李白繡口一吐,成就了半個盛唐。他的詩如天馬之行空,如浪濤之激蕩,如太陽之耀眼,如流云之舒卷。擁有了李白的大唐,才真是光彩奪目。李白的酒,既是美酒,又是苦酒。李白的愁,既是一時,又是萬古。李白的笑,既是歡愉,又是慟哭。李白的詩,既是鴻羽,又是山河。
龍巾拭吐,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標記出了李白不為世俗羈絆的身份?!短撇抛觽鳌诽岬嚼畎子稳A山,乘驢經過華陰縣衙門口,縣令大為生氣,將李白引至庭下,怒問他是何人,竟如此放肆。李白并不自報家門,而是說自己曾令龍巾拭吐,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繼而道“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得騎驢”,縣令驚愧,方知這是李白,而謫仙人又怎會斤斤計較,隨后長笑而去。
杜甫沒有李白那么灑脫,臥病時,他感嘆“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刮風下雨時,他疾呼“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他痛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因“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沉郁頓挫、厚重廣大是杜甫詩歌的氣質,今天當我們要表達深沉的家國情懷時,杜甫的詩歌仍然是我們首先會引用的。
《唐才子傳》在講完李白、杜甫的故事后,有一段評點之語,說李、杜二公,“騷雅之妙,雙振當時,兼眾善于無今,集大成于往作,歷世之下,想見風塵”,“昔謂杜之典重,李之飄逸,神圣之際,二公造焉。觀于海者難為水,游李、杜之門者難為詩,斯言信哉!”大師已經出手,后學者自然有“影響之焦慮”,既受大師影響,又焦慮于無法超越大師。
杜甫自己曾說:“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這話卻不準確,千年以來,杜甫的知音遍天下。
從一字之師到死生相惜,唐代詩人的友誼令人動容
唐代詩人對于詩歌有著深入骨髓的愛。韋應物痛改前非,由紈绔子弟轉而成為山水詩人,劉長卿一生只為鑄就“五言長城”,李賀騎驢拾詩嘔出心肝,白居易寫詩手肘成胝,賈島推敲入迷渾然不知身在何處,齊己的梅花詩得鄭谷指點,從“昨夜數枝開”變為“昨夜一枝開”,只變一字,而有不可思議之妙。
唐代詩人相互欣賞,也相互成就。李賀作“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而得到韓愈賞識,后來為之仗義執言。白居易作“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得顧況的折服,《唐才子傳》說顧況初見白居易,戲謔“長安米貴,居大不易”,看了白居易的詩后,嘆道“有才如此,居易何難”。這是人人作詩、人人賞詩、人人愛詩的時代。
唐代詩人之間的友誼令人羨慕。元稹與白居易互贈詩篇近千首,白居易一句“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讓人潸然淚下。白居易與劉禹錫亦是相互贈詩、心照神交,劉禹錫在揚州遇見白居易,一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足見勸慰。劉禹錫兩題玄都觀,風骨不改,屢受打擊,柳宗元挺身而出甘愿代替劉禹錫貶官到更為偏遠之地,而劉禹錫最終也成為柳宗元的托孤存書之人。生死相托、肝膽相照,這般因詩而重的緣分怎不令后世動容神往?
有一種說法,認為杜甫之衣缽,后輩韓愈得了一個“骨”字,白居易得了一個“真”字,而李商隱則得了一個“情”字。到了李商隱這里,唐代詩歌已進入了晚唐階段,雖然已是黃昏,細細看去,卻也美得驚人。
白居易非常喜歡李商隱的詩文,曾許愿道“我死后,得為爾兒足矣。”白居易死后數年,李商隱生子,遂以“白老”名之。李商隱詩風以瑰麗朦朧含蓄隱晦聞名,一篇《錦瑟》眾說紛紜,是因為他將心事藏得很深。“忍剪凌云一寸心”,唐代詩人中懷才不遇、報國無門者如過江之鯽,可憐的是,李商隱只是其中一個。
“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這是李商隱寫給杜牧的詩句,細膩觸碰那些傷春和離別的情感,又何止是杜牧一人?《唐才子傳》如此評價杜牧,“詩情豪邁,語率驚人。識者以擬杜甫,故稱‘大杜’‘小杜’以別之。后人評牧詩,如銅丸走坂,駿馬注坡,謂圓快奮急也。”豪爽俊朗的杜牧與精工秾麗的李商隱并稱為“小李杜”,他們代表晚唐詩人向后世緩緩揮手告別。
《唐才子傳》一書問世之后,讓世人一睹輝煌浪漫的唐代群星之風,辛文房功莫大焉,而我們對他的身世卻無從了解。從元代至明初,該書在國內尚有全本流傳,到清代全書已不得見。后在編纂《四庫全書》時,從《永樂大典》中輯出部分。清末楊守敬從日本訪得元刊十卷足本,后來遵義黎庶昌以珂羅版復制法將其影印出來,才使此書得以重新流傳。魯迅先生推崇此書,曾開列學習中國文學的書目,將此書列入。新中國成立后,傅璇琮先生主編了《唐才子傳校箋》,還有多種校注本流行,方便使用。
大唐三百年,一本才子傳。唐代才子的價值在詩,詩在,美麗的故事就在,燦爛的文脈就在。(蔡相龍 李慧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