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農書》三卷,收藏于河南省圖書館。汲古閣是明末清初江南藏書刻書重鎮。 圖片來源:《國家珍貴古籍名錄》知識庫
杭州文瀾閣存放《四庫全書》的書櫥,文瀾閣《四庫全書》在清朝咸豐年間被毀后,歷經三次補抄終于復原。 易舜 攝
杭州國家版本館主書房,巨大的龍泉青瓷屏扇門既壯觀又典雅。林作禎 攝
4月23日是世界讀書日。中華民族是一個崇尚讀書、勤于學習的民族,五千年悠久歷史,海量文獻傳承至今。古代關于書的學問,不論是版本學、目錄學,抑或是校讎學、輯佚學,均極為詳備,博大精深。古人讀書講究版本,善本之善,在于其錯訛較少,接近原書本來面貌。今天我們對版本的理解既繼承了古人的見解,又超越了古人的見解。請隨我們走進杭州國家版本館,欣賞江南版本之美,領略詩書江南之韻。
王維的《相思》有十多個版本,版本的選擇透露了中國人的審美情趣
春天里的杭城,風和日麗,滿目皆是青翠。第二屆全民閱讀大會將于4月23日至25日在杭州舉辦。杭州國家版本館為此將舉行一系列活動。盡管遠離市區,但一到周末,杭州國家版本館游人絡繹不絕,一票難求。杭州國家版本館毗鄰良渚博物院和良渚古城遺址公園,從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圣地,到新時代標志性文化傳世工程,杭州國家版本館與良渚在地理上的關系,巧妙隱喻了中華文脈的傳承與創新。
杭州國家版本館的建筑很有江南特色。主書房巨大的龍泉青瓷屏扇門一字排開,既壯觀又典雅,使人仿佛置身于青綠山水中。青瓷屏扇門呈現出一種玉的質感,古人認為君子的人格“溫潤如玉”,正與杭州國家版本館的另一個名字——文潤閣相呼應。設計師從南宋繪畫大師馬遠的《華燈侍宴圖》中得到靈感,設計出青瓷屏扇門,古典的意境與現代的表達相結合,無怪乎得到游人的青睞。眼下,主書房推出了“版印江南”展,緊扣“版”這個主題,呈現版畫、版刻、版本。
何為“版”?在紙張成為書籍載體之前,曾有一個漫長的“書于竹帛”的時代,用以書寫的木片通稱為“版”,因為它呈方形,所以又被稱作“方”。唐代大儒孔穎達說“一行可盡者,書之于簡;數行乃盡者,書之于方”,如果字數更多,就得書寫在很多竹簡上,再用繩子編連成冊。雕版印刷術興起后,版的含義逐漸演變為雕刻后可以用來印刷的版片。
何為“本”?《說文解字》說:“木下曰本。”帛是一種比竹、木都更加昂貴的書籍載體,帛書的保存,要將其繞一根木軸卷起來,放在書架上,露出軸頭,這便是“本”。本即指書,書本連用十分普遍。在雕版印刷術大盛的宋代,“版”“本”二字合為一名,“版本”便是雕版所印之書。
程千帆在《校讎廣義》中說,文獻學上的版本,“指同一部書在編輯、傳抄、刻版、裝訂乃至流通過程中所產生的各種形態的本子”。梳理一部書的版本脈絡、確定哪種版本較好,是文獻學家的重要工作。今天我們對于版本的認識更加寬泛,同一類事物在不同介質上的體現形態就是版本,先民在陶器上刻寫的某一類符號,某個窯系生產的一款梅瓶,《共產黨宣言》的某個語種譯本,用視頻呈現的流動的《千里江山圖》都是版本。版本并不遙遠,它就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
杭州國家版本館基本陳列“文獻之邦——江南版本文化概覽”中,一面展板吸引游客駐足議論,“原來《相思》有這么多版本”,許多游客如此驚嘆。唐代詩人王維的《相思》是一首流傳十分廣泛的古詩,詩云:“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這是我們今天熟知的版本,來源于清人蘅塘退士編寫的《唐詩三百首》。
在《相思》問世后的一千多年,誕生了十多個版本,不同版本間的差別有時十分顯著。如在宋人洪邁編寫的《萬首唐人絕句詩》中,《相思》是這樣的:“紅杏生南國,秋來發故枝。勸君休采擷,此物最相思。”不僅紅豆變成了紅杏,春發變成了秋發,多多采擷也變成了不要采擷。唐人范攄的《云溪友議》中的《相思》是這樣的:“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贈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這一版本在時代上與王維最近,最大的區別是誰來采擷紅豆,愿君多采擷比贈君多采擷更委婉,更有神韻,更符合我們中國人的審美。
版本之間的差別不只是字詞上的差異,也包含了情感、價值、審美上的差別。探索版本源流,恰如乘小舟溯江而上,在領略了岸邊不同的風景后,我們會明白這一路是如何走來,會明白為何我們留戀當下的風景。
文瀾閣《四庫全書》經歷戰火之后,三度補抄終于復原
杭州國家版本館建筑在山青水綠、風景秀麗之地。山體庫房體現了古人“藏之名山,傳之后人”的理念,文潤閣居高臨下,倘若能夠登臨其上,可俯瞰那一線飄動的綠帶——良渚港。中國國家版本館的總館和三座分館,分別稱為文瀚閣(總館)、文濟閣(西安分館)、文潤閣(杭州分館)、文沁閣(廣州分館),首字皆為文,第二個字的偏旁都是水,因為書籍最怕遭遇“祝融之災”,最怕火。
如此命名,自有傳統可循。中國古代規模最大的叢書《四庫全書》修成后,分別存放在七座藏書閣,其命名也是首字為文,第二個字的偏旁為水(鎮江文宗閣除外)。七座藏書閣,北方四座,南方三座,分別是杭州的文瀾閣、揚州的文匯閣、鎮江的文宗閣。歷經滄桑,江南三閣中僅有杭州的文瀾閣及所藏《四庫全書》仍存。
文瀾閣的命運,折射了近代中國歷史的坎坷,以及在此艱難時世中中國人對文脈傳續的執著。文瀾閣建成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三年之后,朝廷開始陸續頒發《四庫全書》,至乾隆末年頒齊,共35990冊。文瀾閣坐落于孤山腳下,“左為白堤,右為西泠橋,地勢高敞,攬西湖全勝”,風景宜人,在此環境下讀書,想來必是樂事一件。咸豐十一年(1861),因為戰火,閣毀書散,直到二十年后,閣在原址重建,那么書的下落呢?
閣易建而書不易再聚。杭州藏書家丁申、丁丙兄弟一日在街市上購物,發現包東西的紙上有字,展開一看竟是文瀾閣《四庫全書》殘頁。兩人大為吃驚,痛心不已,昔日尊藏閣中的書籍竟淪落至此!丁氏兄弟由此開始搜集散佚的文瀾閣《四庫全書》,經過多年努力,搜得約九千冊,尚不及全書四分之一,這剩下的四分之三豈能付之闕如,丁氏兄弟在杭州官民的支持下,開始了補抄的浩大工程。
丁氏兄弟對此早有謀劃,丁丙自述“旁搜博覽,竭數年之心力,擇可購之底本購之;所不能購者,則豫借錄副;一時不及遍借,則于《簡明目錄》(即《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下小楷詳注某省某郡某某家藏某刊本某抄本,或某局刻某叢書,以待商借”。
丁丙受命主持其事后,將家中藏書拿出,請書手抄寫,丁氏兄弟的藏書樓名曰八千卷樓,八千卷不可謂不多,但與《四庫全書》相比仍為少。丁丙按照掌握的線索到處借書,最遠借到了廣東南海(今屬佛山)孔廣陶的三十三萬卷堂,為此“或函商需時,或祭告備禮,或酬以縑帛,或易以瑯函,或裹糧而往僦屋傭抄,或航海而歸頻年借補”,個中辛苦曲折不難想象。
經歷七年補抄,到光緒十四年(1888)大體完成。之后,經歷1915年時任浙江圖書館館長錢恂開啟的補抄工作、1923年時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張宗祥組織的補抄工作,到1924年文瀾閣《四庫全書》經過三度補抄,終于得到復原。與北四閣本相比,文瀾閣本開本較小,紙質稍遜,但補抄過程中——尤其是丁丙主持的階段——依據的原本未經刪削,這使得其文獻價值不同于其他閣本。
文瀾閣本的補抄,就像一場接力賽一樣,功成不必在我,只要接力棒沒有掉在地上,總有一天會成功。在杭州國家版本館的“文獻之邦”展中,陳列了一件來自文瀾閣的書櫥。由文瀾閣到文潤閣,今天的中國人可以自豪地說,中華典籍的接力棒不僅沒有掉落,而且舉得更高。
江南藏書刻書興盛,汲古閣主人毛晉歷三十年刻印經史
南宋以后,江南成為全國刻書中心,南宋都城臨安也就是今日之杭州官刻、坊刻、私刻都很興盛,我們仍可知道一批南宋臨安書坊的名字,仍能一睹他們刻印書籍的真容。
北宋南宋是雕版印刷的黃金時代,由此產生的宋版書讓無數古代藏書家癡迷不已。清代學者嚴可均說:“書貴宋、元本者,不惟古色古香,閱之賞心悅目,即使壞爛不全,魯魚彌望,亦仍極有佳處,略讀即能知之。”古人傳抄書籍,有時因為文字相似,而把魯寫成魚,把亥寫成豕,后世用“魯魚亥豕”專指這種錯誤。古代藏書家認為,宋版書自然也有“魯魚亥豕”之誤,但多為無心之失,不是刻意為之,且宋版書是許多書的祖本,校勘之時應首重時代最早的版本,“先求其真,不可專以通順為貴”。
宋版書不僅校勘精良,它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紙質堅潤、墨色如漆、書法精妙、裝幀典雅、美觀大方,開卷還可聞到墨香。宋版書的字體,多采用唐代書法家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的字體,而我們熟悉的宋體字,則是在明代中葉形成的。
明清之際,江蘇常熟有一位藏書家,家財豐厚,愿意高價收購宋版書,他不按冊計價,而是按頁計價。這位藏書家就是汲古閣的主人毛晉,他曾在家門口張貼求購告示:“有以宋槧本至者,門內主人計頁酬錢,每頁出二百。有以舊鈔本至者,每頁出四十。有以時下善本至者,別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當地因此流傳這樣一句話——“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書與毛氏”。
毛晉除了收購古籍之外,還聘請了不少書手抄書,其抄書之法不同于他家,系在原書上覆白紙影寫,世稱“毛抄本”,做工精致,與原書幾無二致,其珍貴程度或可與宋元舊版等量齊觀。毛晉因而集聚了一批珍貴古籍,有的藏書家千方百計搜羅,只是為了一個人欣賞,而有的藏書家則愿意讓更多讀書人從自己的藏書中受益,毛晉正是這樣一位藏書家。
明朝天啟七年(1627),毛晉鄉試落第后,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毛晉登上一座高樓,看見兩塊紅牌,牌上金字奪目,仔細一看,寫的是“十三經十七史”。毛晉忘不了這個夢,覺得它必有深意,其母如此解釋——這是讓你繼續讀經史的暗示,你應當閉戶苦讀,成為醇儒。而毛晉則有不同的解讀,他要出版“十三經十七史”,嘉惠學林。他發愿從崇禎元年(1628)起,每年訂正經、史各一部并刊刻。
到崇禎十三年(1640),十三經雕版制作完畢。崇禎十七年(1644),十七史雕版也基本制作完畢,但明清易代的戰火延燒到毛晉的家鄉,他只得將十七史雕版隱藏在湖邊、巖畔、茅廬、草叢中,“水火魚鼠,十傷二三,呼天號地,莫可誰何”。待到安定后,他“收其放失,補其遺亡”,終于使“一十七部連床架屋,仍復舊觀”。歷經三十年,毛晉當初的愿望終于實現。
毛晉一生刻書超過六百種,一些古籍僅賴汲古閣本傳世,“毛氏刻書為江南一代文獻所系”,此言不虛。毛晉為讀書人提供了好版本,毛晉主持刻印的書籍、他人撰寫的毛晉生平文章,也成為了毛晉本人的版本。
在“文獻之邦”展的最后一個部分,是兩面掛滿了各種證書、獎狀的墻,這是我們普通人平凡生活的見證,是“一生的版本”,將各種版本收攏起來,組成的不僅是我們的生命史,也能聽到一個時代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