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安陽湯陰岳飛廟精忠坊,巨大的忠孝二字概括了岳飛最為中國人推崇的品質。(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岳飛寫了不止一首滿江紅
網上常能看到“孤篇蓋全唐,一詞壓兩宋”的贊譽,前者指的是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后者則是宋代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盡管這樣的說法并無確鑿出處,但歷史的傳承與集體選擇,讓它們無可爭議地熔鑄進民族的血脈。尤其是岳飛的《滿江紅》,傳誦之廣之深,以至于提到《滿江紅》就仿佛特指“怒發沖冠”,眼前閃現出精忠報國的岳家軍形象。詞、人、精神,三者同一。
持璧倚柱立,怒發上沖冠,這是士大夫藺相如不畏強權之怒;瀟瀟雨歇憑欄處,怒發沖冠,這是岳將軍壯志難酬的悲憤之怒。一文一武,心中皆是社稷、天下,讓《圓圓曲》中一怒為紅顏相形見絀。一正一反,誠如古人評價岳飛《滿江紅》“膽量、意見、文章悉無今古”,“何等氣概!何等志向!千載下讀之,凜凜有生氣焉”。由此,“滿江紅”紅的是先賢、志士的一腔為理想之熱血與一顆長報國之丹心。
其實,岳飛還有另外一首《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游,騎黃鶴。
南宋紹興四年(1134年),岳飛出兵收復了襄陽等地。紹興七年(1137年),岳飛向朝廷提出增兵請求,以便趁機收復中原,但并未被采納。第二年春,岳飛奉命從江州(江西九江市)率領部隊回鄂州(今湖北武漢市)駐屯。在鄂州,岳飛登上黃鶴樓,遠望中原,只見在一片荒煙籠罩下,仿佛有許多城郭。
在感慨萬千中,岳飛寫下了這首抒情感懷詞,抒發了詞人對國破家亡的悲痛之情和光復中原的強烈愿望。
這兩首《滿江紅》,無論是家喻戶曉的“怒發沖冠”,還是這首“登黃鶴樓有感”,撲面而來的都是愿將此身長報國的豪情。所以,有人評價這兩首詞,“在南渡愛國豪詞中亦獨樹一幟,無可比擬”。
滿江紅的由來與發展
詞本來是可以唱的。《滿江紅》作為詞牌,如今一般認為始自唐代,“唐人稱《上江虹》,為教坊曲名。以后改為今名。格調沉實,前人多用于抒發激昂的情懷。此調又可稱為《念良游》《傷春曲》。”也有人認為該詞牌的起源“一說是一種生長在水田或池塘中的小型浮水植物,秋冬時呈紅色;一說取自白居易‘日出江花紅勝火’。兩種說法都有‘江景一片紅色’之意。”
從詞律上看,《滿江紅》一般用仄韻,往往聲情激越豪壯。從旋律上看,如《詞徑》中所言,“作詞須擇調,如《滿江紅》《沁園春》《水調歌頭》《西江月》等調,必不可染指,以其音調粗率板滯,必不細膩活脫也。”這是因為用仄韻,往往導致與音樂配合失調,需要使用“融字法”來改變原字聲調以使音律和諧。后來宋代姜夔將《滿江紅》改制出平韻一格,如《滿江紅·仙姥來時》——
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旌旗共、亂云俱下,依約前山。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
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
如詞前小序所云,這是一首祠神曲,頌巢湖仙姥,作于熙紹二年(1191年)正月底。這首詞體現出了姜夔作詞“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的結構匠心。
盡管用仄韻的《滿江紅》多慷慨激昂之作,但如果認為《滿江紅》只能走豪放一路,就未免有些刻板了,相反,也可以寫得很宛轉,如北宋詞人柳永的《滿江紅·暮雨初收》——
暮雨初收,長川靜、征帆夜落。臨島嶼、蓼煙疏淡,葦風蕭索。幾許漁人飛短艇,盡載燈火歸村落。遣行客、當此念回程,傷漂泊。
桐江好,煙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繞嚴陵灘畔,鷺飛魚躍。游宦區區成底事,平生況有云泉約。歸去來、一曲仲宣吟,從軍樂。
《唐宋詞鑒賞辭典》中這樣介紹這首詞:柳永的這首詞抑揚有致的節奏中表現出激越的情緒,從泊舟寫到當時的心緒,再從憶舟行寫到日后的打算,情景兼融,脈絡清晰多變,感情愈演愈烈,讀來倍覺委婉曲折、蕩氣回腸。
再如辛棄疾的《滿江紅·中秋寄遠》——
快上西樓,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喚取、玉纖橫管,一聲吹裂。誰作冰壺涼世界,最憐玉斧修時節。問嫦娥、孤令有愁無?應華發。
云液滿,瓊杯滑。長袖起,清歌咽。嘆十常八九,欲磨還缺。但愿長圓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別。把從前、離恨總成歡,歸時說。
對有“詞中之龍”美譽的辛棄疾,我們熟悉的是他“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但這首《滿江紅》似乎有無限低回的癡情與別緒。這首詞的寫作年代難以確考,有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和乾道中期(1169年前后)兩說。下片“嘆十常八九,欲磨還缺。但愿長圓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別”明顯感到似是承接東坡《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而來。結句能將離恨轉成期待重逢之勸慰,確實見出詞人的體貼與憐愛,如葉嘉瑩所贊“隱藏無限癡情,真豪杰,其志過人,其情也必過人!”
不過,上片中暗藏的兩個典故“吹斷橫笛”“玉斧修月”則讓所懷之人突破具體個人而進入集體與家國層面。對于宋人而言,“玉斧修月”隱喻著國土完缺與國家興亡,像楊萬里的“吳剛玉斧何曾巧,斫盡南枝放北枝”亦如此。“南枝”“北枝”分指南宋與金國。如此,繾綣的《滿江紅》中還是一腔家國血、一顆天下心。
在大開大合中傳頌千古
作為大文豪的蘇軾,自然也少不了填詞《滿江紅》,這首《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就是他的大作——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
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不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愿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這首詞是蘇軾寫給友人朱壽昌的,當時朱壽昌知鄂州。詞形散而神不散,境界大開大合,顯示出豪邁雄放的風格。他的筆端飽含感情,有一種蒼涼悲慨、郁憤不平的情感,在字里行間激蕩著,即景抒懷,指點江山,思想深沉,筆力橫放,雖為酬答之作,卻也體現了東坡詞豪放的風格。
正所謂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滿江紅》的千年傳承,無論是慷慨激昂還是宛轉低回,紅心始終喚紅星。比如鑒湖女俠秋瑾的不甘雌伏——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1903年的中秋,時年30歲的秋瑾終于下定決心沖破家庭的牢籠,投身革命,追尋不同的人生與振興民族的道路。這首詞用身體和心靈兩個方面的強烈對比,表現自己思想情感的轉變,音律鏗鏘,氣象豪邁。
1903年,上海廣智書局出版了第一本系統介紹社會主義學說的譯著《近世社會主義》,但革命的真正道路還有待鮮血的探索與鋪就。因此,豪氣沖天的《滿江紅》中有“何處覓知音”的苦悶彷徨也是歷史的局限。
英雄惜英雄而英雄輩出。在領導中國人民爭取民族獨立的革命道路上,毛澤東不僅在《論持久戰》中進一步拓展發揮了岳飛“陣而后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戰法,也多次贊揚岳飛精忠報國的精神氣節,“他流了血,這血就滲透到我們民族體內,世世代代傳下來。他要是沒有流血,就不會有這么大的作用。”1975年,毛澤東晚年做白內障手術時還讓人一邊播放提前錄制好的《滿江紅·怒發沖冠》。毛澤東自己也填過一首《滿江紅》,足見無產階級革命家的胸襟與境界,其下片可謂經典——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顯示出宏偉的時間尺度和歷史縱深感,在“小小寰球”的空間映襯下,既指明了斗爭的緊迫性,同時也表達出加速歷史進程的樂觀展望。結句“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雄渾壯偉,擲地有聲。
人們常說文如其人,而詞亦非只限于遣興娛賓之小道。人、詞、精神三者的同一是理想,也是榜樣。盡管今天詞作的音樂性一面我們已經很難再聽到,但詞中的報國志、救世心,仍然看得分明。一曲《滿江紅》之所以能“紅”到今天,乃是斗爭的鮮血鑄就,不容調笑。也正因為此,我們今天才能安適地背誦詞,試填詞,讓詞成為詞。(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