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①: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藏和田文書中的一件書儀,書儀用來指導書信寫作、典禮儀式,這件書儀介紹讀者一年十二個月不同時段氣候的寒暄用語,如“五月仲夏,蕤賓,暑熱,甚熱”;“九月季秋,無射,漸冷,已冷”。蕤賓、無射是十二律的名字,可與十二月搭配。(資料圖片) 圖②:故宮博物院藏乾隆御題青玉采玉圖山子,山子是一種擺件,這件由和田玉制成的擺件,表現了采玉人的工作狀況。 (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官網) 圖③:和田地區民豐縣尼雅遺址出土的漢代“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這件制作精細的紡織品,反映了當時流行的五行觀念和天文觀念,也表達了對國家強盛的祝愿。(資料圖片) 圖④:和田地區策勒縣丹丹烏里克遺址出土的“東國公主傳絲圖”木板畫,左邊的女性手指右邊的女性的帽子,暗示那里藏著蠶種,和田很早就從中原學習到了養蠶繅絲的技術。(資料圖片)
中華世紀壇藝術館正在展出“五星出東方——和田歷史文物展”。和田,因美玉而聞名天下,因絲綢之路而繁榮,通過和田歷史文物,我們能夠看到多元文化的交融之美,領略到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
和田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是美玉的同義詞
中國古代兒童的啟蒙讀物《千字文》中有這樣一句:“金生麗水,玉出昆岡”,說的是黃金出產于金沙江,玉石出產于昆侖山。金沙江、昆侖山之外的地方,當然也出產黃金、玉石,《千字文》選取的是最有代表性、最廣為人知的地方。
由昆侖山積雪融水滋養的和田,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幾乎是美玉的同義詞。發源于喀喇昆侖山的喀拉喀什河和發源于昆侖山的玉龍喀什河,在闊什塔什附近匯合成和田河。在茫茫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和田河特別顯眼,它是唯一一條能夠縱貫該沙漠的河流,最終將注入到塔里木河。喀拉喀什河和玉龍喀什河的名字都與玉有關,前者的意思是墨玉河,后者的意思是白玉河,就連和田這個名字也有“玉邑”的說法。
夏季的積雪融水往往形成洪水,將昆侖山中的玉石沖入河底,待到洪水季節過去,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夠在河中尋到美玉。清朝的乾隆酷愛和田玉,有許多首詠和田玉的詩,其中一首說:“于闐(和田古稱于闐)采玉人,淘玉出玉河。秋時河水涸,撈得璆琳多。曲躬逐逐求,寧慮涉寒波。玉不自言人盡知,那曾隔璞待識之。卞和三獻刖兩足,審然天下應無玉。”
這首詩前六句寫采玉人不畏寒冷下河采玉。后四句提及卞和獻璧的典故,《韓非子》中說楚國有一個叫卞和的人,在山間伐木時偶然發現了一塊璞玉,他將之先后進獻給楚厲王、楚武王,他們派來的工匠只看了一眼就說卞和帶來的不過是一塊破石頭,卞和因欺君之罪而被砍去兩條腿。他捧著這塊璞玉在山中哭泣,楚文王獲知后,令人剖璞,果然得到精美無比的玉。乾隆由此感嘆,倘若隔璞辨玉的本事是真的,那天下早就沒有玉了。
乾隆令工匠制作了幾件表現采玉情景的山子(一種擺件),其中一件出現在故宮博物院正在舉行的“金玉滿堂——故宮博物院文化援疆匯報展”中。這件乾隆御題青玉采玉圖山子用的正是和田玉,在陡峭的山崖中,三位采玉人頭戴尖帽、腳蹬高靴,或手捧玉,或肩扛玉,拾級而上。
乾隆時代用和田玉制成的最大的一件玉器,是已經陳列在樂壽堂二百多年的大禹治水圖山子,它以巨大的體量、精密的雕工而著稱于世。這件玉器具有高度的象征意涵,不僅因為大禹治水蘊含的治國理念,也在于玉器的生產過程充分展示了大一統國家調度各地資源的能力。這件玉器產自和田彌勒塔山,運到北京后,由清宮造辦處設計圖紙,再發往揚州雕刻,工匠們歷時六年方才雕刻完成,再運至北京。
和田的美玉與江南或中原的巧工的完美結合,創造出一件又一件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品。而這樣的結合,可以追溯到至少四千年前。
漢代實定和田南邊的山為昆侖山
1976年,考古學家在河南安陽殷墟發現婦好墓,大量精美青銅器和玉器出土,其中就有和田玉。婦好生活在商代晚期,距今超過三千年,那時和田與中原就通過玉聯系起來,學者們認為有一條連接兩地的玉石之路,而依據考古出土的玉器進行推測,它興起的年代比婦好生活的時代還要早,也許可以追溯到四千年前。
這條玉石之路,如絲綢之路一樣,是一組道路網絡的統稱,在具體路線上也與絲綢之路多有重合。按照學者們的構擬,玉石之路從和田出發,或由草原道,或由河西走廊道,或由青海道進入中原。
玉石之路將“西部阿爾泰山脈、天山山脈、昆侖山脈、祁連山脈、肅北馬鬃山、肅南馬銜山等山系的玉料資源地與中原玉料消費地連接起來”,“來自西部的優質玉料以其獨具的溫潤品質在諸多地方性玉料中獨占鰲頭,成為華夏王權和君子之德的最佳象征物”。
眾所周知,漢代張騫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開通絲綢之路。但鮮為人知的是,張騫出使西域還有一個額外的任務,即尋找黃河之源。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它發源于何處,不僅是一個科學問題,也是一個文化認同的問題。
《史記·大宛列傳》提到,張騫向漢武帝報告:“于闐之西,則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多玉石。”這段話中的西海指地中海,鹽澤指羅布泊。張騫將河源定在了昆侖山,我們今天知道這并不正確,但由此卻帶來了另一項收獲,即昆侖山的實定。
在張騫之后,漢武帝接連派人去調查河源,所得結果與張騫并無二致,“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窴(即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昆侖山最早見于《山海經》,在眾山之中并無特異之處,而后昆侖山不斷被神化,其地位不斷抬升,《莊子》將昆侖山、泰山、黃河相提并論。昆侖山還與漢代廣為流傳的西王母神話結合在一起,西王母居住在昆侖山,具有長生不老的能力,這對漢朝人十分有吸引力。昆侖山本是神話中的仙山,是通天之門戶,漢武帝實定和田之南的山為昆侖山,讓昆侖山具體化,從神話走向現實,也表現了漢朝經略西域的雄心。
對于中國人而言,昆侖不僅僅是一座山,而是萬山之祖,也不僅僅是萬山之祖,而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山海經》中有夸父逐日的故事,“夸父逐日窺虞淵,跳踉北海超昆侖”,這是何等豪邁,何等堅韌。譚嗣同的絕命詩中,也用到了昆侖的意象,“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肉身可滅,但為國為民的精神永世長存,與昆侖同光。
千年前的織錦寫滿對國家富強的祝愿
漢武帝實定昆侖山之舉,反映了祖國山水相連的觀念。中原與和田相距千里,通過玉石之路、絲綢之路,兩地緊密相連,中原的物產與文化來到了和田,和田的物產與文化也來到了中原。
由于干燥少雨的氣候條件,新疆保存了許多古代紡織品,這為我們追索絲綢之路的繁榮提供了直觀的證據。漢晉之間,絲綢之路南道上,除了于闐之外,還有許多小國,目前唯一能夠確定具體位置的是精絕古國,它的位置即今和田地區民豐縣尼雅遺址。尼雅遺址,正是出土了“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的地方。
《漢書·西域傳》中提到過精絕古國,它是漢朝西域都護府管理的地方,“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雖然僅有480戶人家,卻有士兵500人,因為精絕古國在絲路咽喉處,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彼時,精絕古國水草豐茂,尼雅河為它帶來了生機與活力。然而大概在4世紀時,精絕古國神秘消失,學者們仍未對消失的原因有一致意見,也許與尼雅河改道有關,也許與精絕人破壞生態有關。
二十世紀初,斯坦因首先發現尼雅遺址,盜走大批文物。新中國成立后,考古學家對尼雅遺址進行了幾次考古,逐漸從千頃黃沙下挖掘出一個紅塵世界。1959年,考古學家在這里發現東漢“司禾府印”,表明東漢在此設立了屯田管理機構。1995年,考古學家在這里發現了“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
這件錦護膊發現在一位男性逝者右臂的弓箭旁,據此認為它的作用是在張弓時保護手臂。來到中華世紀壇的是這件文物的復制品,由中國絲綢博物館提供,它很好展現了原件的色彩也是如此鮮明、如此燦爛。這件錦護膊由白、赤、黃、綠、青五色構成,裝飾有云氣紋、鳥獸紋、辟邪紋、日月紋等,在紋飾之間,赫然織就八個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我們且不去深究這件文物所反映的五行學說與天文觀念,僅僅這八個字便可感受到那時人們對于國家強盛的美好祝愿。這件文物生動展示了漢晉時期中原與西域的緊密聯系,生動展示了中華文明的多元一體格局。
這件制作精細的錦護膊,并不是在本地生產的。和田較早從中原獲得養蠶技術,大概在公元3世紀,和田已開始植桑養蠶,生產本地絲綢,時至今日,和田、喀什、莎車等地生產的艾德萊斯綢仍受到人們的喜愛。
今和田地區策勒縣丹丹烏里克遺址曾發現一塊迷人的木板畫,它戲劇性地揭示了和田絲綢生產的起源。木板畫上一位尊貴的女性戴著華麗的帽子,她左側的侍女有些突兀地用手指著她的帽子。據《大唐西域記》的記載,東方的公主將蠶種藏在帽子中帶到了和田,和田人尊其為“東國傳絲公主”,將她奉為神明。
中原的絲綢在這里生根,漢字也在這里生根。尼雅遺址出土了大量西漢末至西晉的漢文簡牘,其中有《倉頡篇》,這是當時很流行的漢字識字課本。大概在公元4世紀,和田人嘗試用印度的婆羅米字母來拼寫于闐語,從而形成了于闐文。到了唐朝,和田實行漢語-于闐語雙語文書體制。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收藏的唐代和田文書中,有練習寫《千字文》者,有練習寫《蘭亭序》者,還有記錄十二個月不同時段氣候寒暄用語的書儀,可見當地人學習漢語的熱情。
五星出東方展覽中,觀眾可以見到幾枚漢代的漢佉二體錢,這是于闐人自制的錢幣,它的一面用佉盧文(源于古印度的一種文字)標記于闐國君的姓名、稱號、贊語,壓制馬或駱駝立像,一面用篆體字寫“六銖錢”或“重廿四銖銅錢”,它不同于中原內方外圓的錢幣式樣,在制作方法上則采用了源自古希臘的打壓法。
季羨林曾說:“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在這枚小小的錢幣中,我們已經看到了中國、印度、希臘三大文明的融合。這是絲綢之路留下的寶貴遺產,也啟示我們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羅慕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