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安徽省黃山市黟縣的徽派建筑與自然環境融為一體,盡顯詩畫般的美麗圖景。圖為黟縣宏村景色。新華社記者 杜宇 攝
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全景圖。(資料圖片)
主持人:王學斌(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教授)
嘉賓:劉東超(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教授、中國思想文化教研室主任)
曹潤青(中央黨校哲學部副教授、中國哲學教研室副主任)
在中華文明史中,“天”與“人”是兩個最基本的哲學概念
王學斌:對于宇宙的理解與構想,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自古以來便具有著極其豐富的表達。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中華文明歷來崇尚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其中天人合一理念,即集中體現著中華民族對整個宇宙以及人與宇宙萬物關系的根本看法。請兩位專家分別談一下“天人合一”理念的源流。
曹潤青:在中華文明史中,“天”與“人”是兩個最基本的哲學概念,它們代表著人身處世間的兩大基本生存維度,因此,如何理解天人關系被視作最重要的哲學問題。
西漢司馬遷將他的《史記》看作是一部“究天人之際”的著作,以此來表明《史記》問題意識的深邃與究極。北宋思想家邵雍則更為清楚地總結道,“學不際天人,不足以謂之學”,可見天人關系之于中華文明的極端重要性。
在有關天人關系的諸多討論中,天人合一超越了天人相分、天人相勝等觀念,成為中華文明的主流思想。天人合一觀念源出極早,古經《周易》被認為是這一觀念的源頭,早在戰國時期的人們就指出“《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也就是說至少從戰國起,人們便因為《周易》會通天道人道而推崇它的思想。《周易·系辭》指出“《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周易·說卦》也指出“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情,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剛與柔,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這兩段話都認為廣義的天之道(包含天地)與人之道是相貫通的,它們都是陰陽原則在不同領域的實踐。
因此,《周易》的天人合一觀念強調了天人的內在統一,在農業社會靠天吃飯的生存背景下,這一觀念被不斷強化,從而在根本上奠定了中華文明對世界與人的基本理解,成為中國人世界觀、人性論及思維方式的思想內核,并進一步影響到農業、歷法、經濟、政治、文化、禮俗的方方面面。正因為其觀念的典型性與影響的普遍性,天人合一觀念被視作代表整個中華文明的標志性理念,也成為中國對世界的重要思想貢獻。
劉東超:作為一個詞語,“天人合一”最早見自張載的《正蒙·乾稱》。他站在儒家心性論的角度,強調“因明致誠,因誠致明”就可以“天人合一”。這一詞語在非常開闊廣泛的意義上大量使用。在當代漢語學界,強調天人之間的“通”而不是“隔”似乎皆可用“天人合一”這一詞語來表達。如果作為一種理念,“天人合一”具有非常古遠的歷史,實際上它與我國農業文明的產生和發展相伴隨。
當然,天和人之間的“合一”并不容易。如果在貫通或互動的意義上來考察雙方的關系,必須依靠一定的中介才能使雙方“合一”。排除掉一些神秘主義的運用,以中介作為劃分的標準,我國傳統文獻中的天人合一主要在四個維度上使用。
第一個維度是以“王權”作為天人相合的中介。這是相當古老的用法。
第二個維度是以心性作為天人合一的中介。孟子說:“如果一個人窮盡自己的內心,就可以知道自己的本性。知道了自己的本性,就可以理解上天。如果一個人保存好自己的內心,就是保養自己的本性,這就是對上天的服膺。”(《孟子·盡心上》)這里,孟子設定上天的本質或者上天的理則可以存于人的心性之中,了解和保養人的心性可以達到天和人之間的貫通。這一維度成為儒家處理天人合一問題的基本思路。后來王陽明指出:人心的本體就是天理。認知天理的昭明靈覺能力就是人的良知。個體不敢間斷的戒慎就是保存天理,時間一長,從中反而可以生出灑脫磊落的精神。(《王陽明全集·答舒國用》)其實質仍然是孟子思路的發展,只不過把“天理”在人精神中的表現闡述得更為細致具體,同時明確講清了“存天理”的操作程序。
第三個維度是以氣作為天人合一的中介。《黃帝內經》說:正月、二月天氣生發、地氣萌動,這時候人的肝氣正旺;三月、四月天氣轉盛、地氣榮茂,這時候人的脾氣正旺;五月、六月天氣盛極、地氣高升,這時候人頭部的氣正旺。(《素問·診要經終論》)這是強調天地和人在氣的中介下隨著時序發生相應的變化。《黃帝內經》還說:“人以天地之氣生。”(《素問·寶命全形論》)這是清晰闡明氣為天人之間的關聯載體。文天祥《正氣歌》講:“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也是把氣視為天人滲透貫通的載體,這里的氣具有強烈的道德色彩。
第四個維度是以審美作為天人合一的中介。莊子有一句“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名言。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說:“天地與立,神化攸同。”這里都是通過審美的心理活動達到的天人合一,是以形象的、情感的思維來理解人和世界的關系。
“天人合一”體現著辯證的整體思維
王學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樸素辯證法思想豐富而深邃,體現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各個層面。
比如,《周易》經傳等古典文獻提出的太極、陰陽、八卦等學說,揭示了宇宙間事物運動發展變化的自然規律,認為世界是物質性的整體,自然界任何事物都包括相互對立的兩個方面,對立雙方又是相互統一的。再如,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強調系統觀念、整體思維,“天人合一”“天人感應”都體現了辯證法的精神。
正如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所說,“現代中國人如此熱情地接受辯證唯物主義,有很多西方人覺得是不可思議的。他們想不明白,為什么這樣一個古老的東方民族竟會如此毫不猶豫、滿懷信心地接受一種初看起來完全是歐洲的思想體系。但是,在我想象中,中國的學者們自己卻可能會這樣說:‘真是妙極了!這不就像我們自己的永恒哲學和現代科學的結合嗎?它終于回到我們身邊了!’”
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辯證方法的認識是相接近的。唯物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研究自然、社會、歷史和思維的科學方法,核心內容是三大規律,即對立統一規律、量變質變規律、否定之否定規律;主張堅持發展地而非靜止地、全面地而非片面地、普遍聯系地而非孤立地觀察事物、看待問題;主張人們在認識和實踐活動中,要一切從實際出發,按客觀規律辦事。
曹潤青:排除掉早期的某些神秘主義成分,從《周易》發源并經后世不斷發展的天人合一理念具有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涵,直到今天仍然是我們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值得借鑒的寶貴資源。
天人合一理念強調天人之間的統一和諧,反對天人之間的相分相離,更加反對天人之間的對立對抗,這本身就是一種辯證的思維,這為我們當今構建中國特色生態哲學、尋求永續發展提供著重要啟示。
從中華文明的立場來看,天人之間的統一和諧主要包含著兩個方面,一方面,人本身就是由天所生,是造化流行的產物,因此,人是天的一部分,天與人是整體與局部的關系。從這個關系出發,人愛護保全天不僅是一種高尚的品德,更是維系自身生存的必然要求,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人的命運依附于整個世界,對天的傷害必然反噬到自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天人合一是一種客觀的事實。
另一方面,中國古人始終強調人不僅要知天,更要敬天畏天。天作為整個世界的化身,它的豐富性、復雜性、未知性遠遠超出有限時空中的人的認知范圍,以人類之有限理性去宰制世界之無窮變化,正落入莊子“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的危險。受到近代西方思想的影響,天被視作外在于人的存在,天僅僅成為人知識研究、資源開發的客體對象,從而導致了人對自然無節制的索取與破壞。
天人合一理念不僅強調天人命運的一體性,同時認為人要覺知理性的邊界,在態度上做到敬畏天,這樣人就能夠在整體性的視野中更加客觀地定位自身,更加自覺地遵循規律、約束欲望,并由此導出合理的行為與實踐,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劉東超:中華傳統文化所具有的辯證方法意識確實與馬克思主義有一定的相通之處。
毋庸諱言,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與中華文化的各種辯證法存在差別,但都注重“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比如我們的《易傳》強調“一陰一陽之謂道”,老子強調“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這是對事物的變化及其從對立雙方的消長關系中獲得前進動力的描述。我們可以很容易理解,不同的辯證思維方式之間,遠比絕對化的思維方式之間更容易互相理解和溝通。
天人合一理念愈發彰顯出“存乎中,形于外”的特質
王學斌:黨的二十大報告將“天人合一”列入代表中華文明智慧結晶的十大核心概念之中,考慮是深遠的。把握其內涵和意義,有助于人們深刻理解中國人的宇宙觀及其同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結合后對當今時代的重要價值。
劉東超:站在今天的視角考察天人合一的現實意義,我們可以借助前面所述四種類型的框架進一步來作分析。
第一,通過權力代天言命無疑早已是一種陳舊落后的模式,在這里不再贅述。
第二,以心性溝通天人是一個較為復雜的命題。在認識論的意義上,強調人類通過自己的思維活動可以認識高遠、巨大的外在客觀世界,具有可知論的正面涵義。從心性角度來理解天人合一是一條具有啟發意義的思路,但也要明確看到它的局限之處。這一局限的根本在于前近代社會生活結構的制約。
第三,用氣的范疇溝通天人也包含較為復雜的方面。氣是古人對世界上大量因素的一種概括性表達,是化繁為約的一種范疇,實際上包含物質、信息、能量等多個層次的因素。首先,以氣為中介溝通的天人合一具有醫學和養生的意義。以《黃帝內經》為代表的中國傳統醫學認為自然環境與人具有復雜的、緊密的、與時偕行的關系,古人用陰陽、五行等概念來表達這些關系。這一有機化的天人關系的理解有助于克服西方醫學對此的忽視,有助于在現代社會條件下改進生命質量和健康程度。其次,以氣為中介溝通的天人合一具有生態文明的意義。如果把天地理解為我們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環境,通過氣的聯系環境和人類的活動存在復雜的互動關系。一方面我們的生產生活會對自然環境產生影響,另一方面環境變化也會深刻影響我們的生產生活,因此,這一互動原理今天具有兩個方面的現實意義。一是必須深入研究自然環境對人的復雜影響,二是必須在真正意義上保護好生態環境。應該認識到,古人理解的天人合一知識和操作措施既有簡單粗糙的一面,在有些方面也有獨到的內容。比如對于天文變化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在今天同樣是非常有價值的研究課題。
第四,以審美來理解天人合一。通過形象化的語言描繪人和自然、宇宙、時空的交融,表達二者之間的感應和貫通,是藝術具有極致性的一項內容。中國藝術在這方面具有悠長的傳統和豐厚的資源,今天的藝術創作可以從中得到許多靈感。
曹潤青:除了在生態建設方面,天人合一對新時代加強精神文明建設也能發揮重要的作用。
從先秦以來,天人合一的本質就被主要理解為天人在本性上的貫通,這種貫通肯定了人相對于其他物類的神圣性,人能夠“為天地立心”,裁成輔相萬物,參與天地的變化。天人合一所包含的對人性價值的肯定與褒揚,對當今社會中存在的精神虛無主義、泛娛樂化的生活方式提出了強烈的反思和批判。
具體而言,先秦《郭店楚簡·性自命出》提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的思想,《中庸》開篇也表達了相似的觀念,即“天命之謂性”,它們都認為人性是被“天”所賦予的,而天所賦予的人性主要表現為人向善的道德意識,正如孟子所講的,“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道德是人性中最根本的內容。此后,南宋的朱熹也講,仁者“在天則盎然生物之心,在人則溫然愛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貫四端者也”,天人都以仁德作為本性,人的愛人利物之心正是天盎然生物之心的具體表現,因此朱熹提出“性即理”的命題,認為人性即是天理。王陽明雖然不同于朱熹的理學主張,但“心即理”的心學主張同樣認為人的本心良知是天理的顯現。
由此可見,中國哲學始終認為人性代表著天性,人乃天地之心、天地之靈,人在萬物中是最可寶貴的,當然人性并非生來完滿的,需要后天的功夫學習才能盡心知性知天,最終由明致誠,實現與天地相參的人生境界。
從今天的立場來看,天人合一的理念將人性理解為一種道德本性,實際上是將人性做了先天的預設,具有唯心主義的傾向;但是天人合一理念高度地肯定人的價值,并在此基礎上賦予人一種使命,即人應當向上、去追求天所代表的最高的普遍性,這樣就為人確立了一種高尚的人生方向,使人盡量去超越個體小我,追求更為開闊的人生境界,在這個意義上,天人合一理念中的合理成分仍然值得當代人去批判性繼承和創造性轉化。
王學斌:誠如兩位所言,進入新時代,在同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深相結合之后,天人合一理念愈發彰顯出“存乎中,形于外”的特質,將對推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生態文明建設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寶貴的智慧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