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代知音是文人墨客經常吟詠的內容。與同代知音相比,異代知音更有一種多層面鏡像投射的意味:歷經千載,偶像已在諸多次被奉為經典的歷程中,發生了較大程度的理想化重塑;而眼下的心靈契合,又是一次以自我認識為中心的鏡像投射。也就是說,當跨越時空的兩個心靈發生契合,并非是相對于二者的平等真實的心靈契合,而是以引為知音之一端為中心,對處于經典鏡像中之偶像的取舍。
對陶淵明之心神向往,在王陽明作于正德五年的《過安福》詩中得到集中表白:“清風彭澤令,千載是知音。”正德初年,陽明因觸怒宦官劉瑾,貶謫至貴州龍場。如今謫庶期滿而復官就任江西廬陵縣知縣,對于宦海風波的厭倦之情,在與淵明的異代契合里得到表達:“歸興長時切,淹留直到今。含羞還屈膝,直道愧初心。”江西彭澤縣令是陶淵明最后一次出仕,八十多天便掛冠而去。鄙棄仕途而回歸初心的陶淵明,于是成為王陽明的知音。
如若將王陽明心學思想與陶作中表達的思想作一比較,二者其實并不算投合。雖說與思想家論著相比,陶淵明作品中表達的思想沒有那樣體系化,甚而不乏矛盾,但就其主體來看,其實包含不少對儒家思想的懷疑。陶氏常借老莊思想緩解眼下危機,由儒入道的傾向頗為鮮明,是魏晉玄學思潮影響下的產物。而王陽明心學與朱熹理學一樣,雖引佛、老入儒,但都是儒家道統的捍衛者,是圣人之學的追隨者。明白這一點,可以幫助我們看清陽明詩文在引陶公為知己時,對后者有所取舍,以契合儒家理想。
變得更契合儒家理想,是陶詩在后代發生的經典化重塑之主要內容。比如,陶詩常哀嘆貧窮與寂寞,就不符合儒家典范的隱士形象。杜甫曾對此提出過質疑,指出陶淵明對貧窮是很怨恨的,“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且擔心孩子是否聰明、賢達,“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這樣一個充滿世俗煩惱的人,“未必能達道”(《遣興》五首之三)。杜甫的質疑遭到后人廣泛駁斥。陶公崇拜者顯然不愿接受這一批評。崇拜陶公最著者為蘇軾,他說:“人言靖節不知道,吾不信也。”(《書淵明飲酒詩后》)明清人就更不用說了,像何焯、方東樹都表示與杜甫的這個判斷勢不兩立,相信陶淵明是“達道”之士。有趣的是,在這樣的期待中,批評陶公的杜詩被逐漸誤讀。杜甫在批評陶淵明不耐貧窮的時候,用了一個詞“枯槁”,這個詞在杜詩里是指貧窮,不知不覺地,后人認為這個詞的意思是指詩歌風格。根據蘇軾、曾纮等對陶淵明詩歌的有關評價,“枯槁”是指表面平淡而內在豐富的風格,是陶詩最重要的優點。這樣一來,杜甫對陶詩內容的批評,變成了對陶詩風格的批評。明代胡應麟《詩藪》就持這樣的觀點,朱光潛在《陶淵明》一文中也沿用了這個說法。因為“枯槁”是陶詩的重要優點,杜甫的批評自然就成了不合理的偏見。在這樣的閱讀中,陶詩就被越來越多地移入經典化鏡像中去了。
陽明眼中的陶淵明,主要就來自這樣的鏡像。在陽明謫處龍場三年間創作的《居夷詩》集中,多見陶詩語匯的回響,可見他有時將貴州龍場的貶謫空間,視為淵明詩文中的隱逸空間。但陽明之居夷與淵明之隱逸,二者精神追求實有較大不同。簡單說來就是,陽明是求進取,淵明是求解脫。居夷處困的生活帶給陽明獨悟道真的機會,“龍場悟道”是陽明心學建構的關鍵環節,而淵明的隱逸詩更多面對當下人生困境而尋求心理解脫。這就導致了陽明詩一方面引用淵明語匯,一方面又有取舍而別出機杼。
陽明在龍場的耕作經歷,應該讓他想到了淵明隱居時的耕作。淵明的有關文句因此疊映在陽明詩中。即以陽明《謫居糧絕請學于農將田南山永言寄懷》一首為例。該詩述謫居龍場期間口糧不足而于南山春耕,“及茲春未深,數畝猶足佃”,讓人想起淵明“種豆南山下”(《歸園田居》其三),“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的詩句。陽明該詩以“謫居屢在陳,從者有慍見”交代耕作原因,以孔子在陳絕糧而弟子有怨言自擬。淵明亦有“閑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詠貧士》其二)的類似詩句。陽明該詩有“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述耕作辛苦,隱現陶詩名句“晨興理荒穢”,“夕露沾我衣”(《歸園田居》其三)。但另一方面,陽明與淵明對耕作的態度實有不同。二人皆以圣訓為據。《論語·衛靈公》論及耕作,以耕與學、食與道對舉,強調若耕而不學,就是“謀食”而不“謀道”,君子不當如此。以此標準衡量,淵明坦誠自己難及圣訓:“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但淵明又憑《莊子》理念,在躬耕中得道。《莊子·刻意》批評了各種刻意于某種行為準則的人,推崇“不刻意而高”。淵明農耕詩即景即事,皆“多所欣”,開啟了超塵脫俗的田園詩風;其思想實質即在于此,故“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屬《莊子》理念的合道境界。陽明亦予圣訓新解,但與淵明路徑不同。孔子以耕、學對舉,陽明反在耕中求學得道。他一方面認真總結農耕技巧,指出不同種類莊稼,當植于不同高低的田地里,土之疏松、潮濕不同,需頻繁割草,細密耕耘。由此論“圃學”而識“物理”,以“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傳習錄》)。故以為稼穡可以得道,不當輕視:“即是參贊功,毋為輕稼穡。”(《觀稼》)“毋為輕鄙事,吾道固斯存。”(《龍岡新構》)陽明看似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其實還是以圣訓為根基,異于淵明求道于《莊子》。《論語》以耕、學對舉,本意不在廢耕,而在倡學,由學至道;陽明耕不廢學,故由耕至道,繼承了圣訓由學至道的主要思想。
王陽明的目標,是要追求圣人氣象;陶淵明的目標,則主要是擺脫眼下危機而求得平靜愉悅。所以陽明詩中常見至圣的道義追求,而淵明則多道義外的日常人生。淵明耕作是為解決一己衣食,陽明耕作在于節制一地奢靡,惠及貧寡,甚而鳥雀:“豈徒實口腹?且以理荒宴。遺穗及鳥雀,貧寡發余羨。”(《謫居糧絕請學于農將田南山永言寄懷》)陶淵明常在詩中慨嘆饑寒,王陽明則在饑寒中表現固窮操守。簡陋不堪的草庵,可以讓陽明緬懷黃唐堯舜之禮樂:“緬懷黃唐化,略稱茅茨跡。”(《初至龍場無所止結草庵居之》)居于洞中,童仆有“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之憂,陽明則有孔子弟子顏回般的固窮之樂,“邈矣簞瓢子,此心期與論”(《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論語·雍也》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顏)回也不改其樂”。而這樣的固窮之樂,曾受到淵明質疑,衣薄不敵風寒,也為淵明所難以忍受:“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唯有《莊子》齊視萬物、消泯得失的思想,能助淵明在逆境中達到心之逍遙。
這些不同并不妨礙陽明在三年謫居期滿后寫的《過安福》詩中,引淵明為千載知音。在與王氏累世通家的魏瀚筆下,王陽明祖父王天敘也被時人視為淵明一般的人物。王天敘之“居貧”如淵明,“視紛華勢利,泊如也”亦如淵明(《竹軒先生傳》)。王天敘“性愛竹,所居軒外環植之,日嘯詠其間。”正德三年,陽明構君子亭,亦“環植以竹,而名之曰‘君子’”(《君子亭記》),并揭示“竹有君子之道四焉”——德、操、時、容,蓋夫子自道。陶淵明的形象與以竹象征的君子形象,還有魏瀚眼里的王天敘,王陽明眼里的陶淵明,及王陽明眼里的王天敘,甚而王天敘眼里的陶淵明,等等,重重疊疊的影像沒有邊界地交織在一起。每一次觀看,不僅是對偶像之經典特征的強化,也是一次新的自我精神的投射。異代知音間的心靈通道因此而并非透明、直達,而是充滿曲折、重構。(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