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鶯飛時節,春花開得正烈。踏青鄉野阡陌上,放眼望去,田間各種花都開了,桃紅柳綠,杏粉梨白,在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中,輕輕搖曳著。
望著這人間芳菲,不禁想到在春游的旺季,何時能夠人人得以去擁抱春天。剎那間,腦海里浮現出五代十國吳越王錢镠寫給他回娘家夫人的一封信箋:“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意思是,田間小路上的花兒已經開了,夫人可以一邊賞花,一邊慢慢地回來了啊!抑或是,小路上的花兒都開了,而我可以慢慢等你回來。
這句充滿詩情畫意的話,雖沒有海誓山盟,只是一聲叮嚀,卻情真意切,最是動人。其中或是思念,或是問候,關切之中不乏溫柔的克制,浪漫之中又難掩催促焦盼之意。隱意是說,春天都到了,你怎么還沒有回來。這平平常常的九個字,愈讀愈有味,堪稱史上最唯美最含蓄的情書,美到讓人潸然淚下。后人評價:錢武肅王目不知書,然其寄夫人書云“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不過數言,而姿致無限,雖復文人操筆,無以過之。
翻閱史冊,發現五代十國時期被史學家稱為“亂斯極矣”,天下四分五裂,軍閥混戰,災荒頻繁,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而以杭州為中心的吳越國在錢氏的治理下,則是一番少有的太平景象。錢镠公元907年受封為吳越國王,轄兩浙“一軍十三州”之地,他實行“善事中國,保境安民、筑捍海塘、疏浚西湖、發展農桑”的明智策略,使得吳越國經濟社會持續發展,百姓免受戰亂侵擾,安居樂業。在那干戈擾攘、四方鼎沸的時代,獨兩浙在錢氏保據之下,晏然無事七十年。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寫道:“镠自少在軍中,夜未嘗寐,倦極則就圓木小枕,或枕大鈴,寐熟輒欹而寤,名曰警枕。”錢镠長年征戰,養成了時刻保持警惕的習慣。他睡覺時用一個圓木做成的“警枕”,上面系有幾只鈴鐺,只要一翻身,枕頭就滾落一旁,鈴鐺就會響起來,他就起身繼續處理政務和軍務。吳越百姓敬佩錢镠,心疼地稱他為“不睡龍”。
不過,這位橫刀立馬的沙場英雄,被后人記得最清楚的卻不是他穩定社稷的功績,而是“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個攝人心魄的句子。既做帝王將相,又以真性情,真言辭傳名后世者,不多,而錢镠就是其中一位。大概是唯有言真者,真言者留其名。
錢镠的原配夫人吳氏是個孝順女子,每年寒食節前后都要回臨安娘家看望并侍奉雙親。錢镠也是個性情中人,最是念這個糟糠結發之妻,對她恩愛有加。這年春日,吳妃離開后遲遲未歸。有一天,錢镠在杭州走出宮門,登臺遠眺,卻見鳳凰山腳,西湖堤岸已是山巒疊翠,處處芳菲浸染。他想到與吳妃已是多日不見,不禁感到些許悵惘。思忖片刻,他提筆寫下:“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疊好信箋,差人送到吳妃手中。吳妃看信后惻然心動落淚,遂馬上收拾好行囊,趕回杭州。
錢镠思念著夫人,心欲催歸卻請“緩”,惜花而轉念人,無限柔情和思念盡含其中,令人禁不住心意沉醉。吳越民眾被他們國君的愛情故事深深打動,用信中語編成《陌上花》山歌,在江南廣為傳唱。一百多年后,蘇東坡出任杭州通判,耳聞這首歌謠,頗有感觸,寫下了三首題為《陌上花》的絕句。其一曰:“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田間小路上的花兒開了,蝴蝶在花叢中飛呀飛,江山還沒有更改呀,往昔的主人早已更替。經過了幾度春秋,遺民已逐漸老了,出游的女子唱著長歌緩緩返歸。
春風吹又生,花開又一季。時間是一個廣袤無垠的曠野,過往早已化作歷史的塵煙。可這人間最真誠真摯的情感,不會煙消云散,她會一直留在這世間。(鐘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