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春水漲、草木新的日子里,面對稀客來訪,杜甫興致極高,不禁脫口而出:“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我將鄰家老翁也請來,與您舉杯對飲吧,我平時與他常酌,隔著籬笆喚他便應。這首《客至》未曾交代最后他的鄰居來了沒有,但從中可折射出杜甫與鄰居間的融洽之情。
在立春社日,杜甫受到鄰居的邀請,來看看鄰居們的熱情吧:“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今年社日,要大大熱鬧一番,喊家眷將大瓶酒打開,咱們一醉方休,這酒從早喝到晚,鄰居還盛情不減,“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不停地加著菜肴,幾番起身都被拉著臂肘挽留。杜甫感慨:“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這樣開懷暢飲的場景,是杜甫心中一抹溫暖亮色,不僅是因為鄰居樸實的款待,還因他從鄰居口中感知好友嚴武官聲甚佳,杜甫為蜀中百姓能安居樂業而欣慰。
得好鄉鄰勝過親。“時來訪老疾,步屟到蓬蒿”,杜甫有在其生病時,常穿著草鞋來探看他的退休縣令作為北鄰;“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還有安貧樂道、待人和善,家里孩子教養很好,連鳥雀也見人不驚的隱士作為南鄰。這些和睦的鄰里關系都讓杜甫感動不已。
杜甫對于鄰居亦有一副慈悲心腸。杜甫因嚴武去世,離開成都輾轉至夔州。他住在瀼西的一座草堂里,堂前有幾株棗樹,西鄰的一個寡婦常來打棗,杜甫從不干涉,后來,杜甫有位姓吳的晚輩姻親需暫住夔州,杜甫便將此草堂讓與他,誰知這位吳郎插上籬笆,禁止別人打棗,寡婦向杜甫訴苦,杜甫便寫詩《又呈吳郎》以作勸告:“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雖然吳郎是其晚輩,但杜甫用“呈”字這種敬語,是為了讓勸言易于被接受。杜甫苦口婆心,希望吳郎從寡婦的角度想想,若不是由于窮困無奈,她怎會做這樣的事呢?正因她心存恐懼,所以咱們更該與她主動親近啊。結句視野豁然拓展,從鄰居打棗這件小事一下子轉到國家戰亂、百姓苦難上,并由此流下了同情的眼淚,溫柔敦厚、愛物濟世,正是杜甫本色。
杜甫愛著蕓蕓眾生,蕓蕓眾生又何嘗不是給予杜甫以安撫與力量。數年前的一個晚上,杜甫風塵仆仆,終于趕回暫居的鄜州探親,并寫下《羌村三首》,其一道:“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妻兒又驚又喜,淚下如雨,而鄰居們也感同身受,同為這得來不易的團圓而流下真誠的淚水。第二天一早,就有鄰居們前來慰問,其三道:“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他們帶著由衷的笑容,詢問著杜甫近來的經歷,手提著酒,還說莫嫌酒味劣薄,這日常話語中,流露出鄰居的淳樸性情,正所謂一家有難,四鄰不安,一家有喜,四鄰皆賀。“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為什么杜甫的訴說會引起如此強烈的共鳴,那是因為鄰居平安,自己也平安,大家皆為一方水土所養育,其血脈早已緊緊相連。延伸一層論,山川相接,文化相傳,一國之人縱有萬里之隔猶為近鄰,又怎不為時局變化而共悲歡呢。
漂泊并非是杜甫的必然宿命,其遭遇根本來源于那個時代的沉浮。離開夔州后,杜甫進入了生命的倒計時,在舟上,他看著滔滔長江水,“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道出了不盡寂寞;他登樓遠眺洞庭,寫下“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透著深入骨髓的凄涼。但兩首詩的結尾,杜甫仍有壯志與豪情,“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這是他終身念念不忘的大唐社稷和黎民百姓。
只是,不知在經受著孤獨、燃耗著希望之余,杜甫有沒有想起過那年在成都浣花溪畔,有花木撞眼,有鄉鄰長伴,那句“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的不經意吟詠,蘊含著他與鄰居們談笑田園的自由自在。(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