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詠花詩歌中,棉花絕不是搶眼的花樹。唐詩中的牡丹國色天香,宋代的梅花獨領風騷,幾乎找不到棉花的蹤影。然而棉花卻是人間最清純、最溫暖的花。棉花原產(chǎn)于東南亞,主要在印度和阿拉伯,大約南北朝時期才傳入我國,所以棉花在正史中得到記載,要等到唐人官修的《宋書》《南齊書》《南史》《梁書》等。棉花古稱“吉貝”,古印度稱之為“迦波羅”,有木本、草本兩種。《梁書·林邑國傳》云:“吉貝者,樹名也。其華成時如鵝毳,抽其緒,紡之以作布,潔白與纻布不異。”
棉花大面積種植是宋末元初,所以古典詩歌中出現(xiàn)棉花意象大抵在元代。元代詩人留意民間疾苦,寫到了村婦夜晚紡棉織布,字里行間充滿了同情。如廼賢《新鄉(xiāng)媼》:“蓬頭赤腳新鄉(xiāng)媼,青裙百結(jié)村中老。日間炊黍餉夫耕,夜紡棉花到天曉。棉花織布供軍錢,倩人碾谷輸公田。”在元代以前,蠶桑為經(jīng)濟之命脈,衣料以絲綢羅綺為主,元代以后,蠶桑與植棉相得益彰。絲綢是奢侈品,而棉布卻更為普及,因此棉花的種植、采摘、紡織以及貿(mào)易越來越引起關(guān)注。元人許恕《染絲上寒機》詩云:“染絲上寒機,麗色奪春輝。含啼污素質(zhì),擬織云錦衣。一梭一梭腕欲折,繭絲何日征輸絕。西鄰自紡木棉花,制得冬裘白于雪。”意謂云錦衣雖然“麗色奪春輝”,一梭一梭織成誠然辛苦,但要論溫暖,棉花才是最棒的,比裘皮大衣還要暖和!有道是:“千層紗萬層紗,抵不過四兩破棉花。”正因為棉花關(guān)系到民生的冷暖,村婦采摘紡織分外用心。元末劉炳《田家樂寄張師孟》詩云:“小姑攜筐懶梳洗,拾得棉花如雪肥。大姑軋軋催機杼,疏簾樹影寒蛩語。”再看明代程本立《宿榮昌縣田家書所見》:“田家無桑蠶不育,寒機不奈蛩聲促。陽坡種得木棉花,雨晴雪點秋云綠。小姑大婦不梳妝,日日探花如采桑。青裙短短赤雙腳,素手摻摻花滿筐。歸來閉門月昏黑,燃薪代燭光照室。……”正是那些素面朝天、不辭辛勞的村婦們忘我的勞作,才將棉花輸送到人間,給國人帶來了溫暖!
棉花生長于農(nóng)田,默默無聞,但是她的御寒效果,卻無聲地說明了一切。所以老百姓更加辛勤地種植、紡棉、織布。農(nóng)家種棉既能交租納稅,還拉動了棉花貿(mào)易。明人顧彧《海上竹枝詞》云:“平川多種木棉花,織布人家罷緝麻。昨日官租科正急,街頭多賣木棉紗。”
迨至清代,棉花進一步普及于邊疆和內(nèi)地,民間植棉和棉花貿(mào)易達到了高峰,對棉花的關(guān)注和詠嘆也相應多了起來。清人張洵佳《華墅竹枝詞》云:“棉花織布勝綿綢,江北人來市上收。有女家家勤早起,機中忘卻未梳頭。”又農(nóng)家女詩人賀雙卿《歲旱和夢覘》云:“風吹細雨濕柴扉,十畝溪田事業(yè)微。歲寒木棉花未發(fā),杼寒梭冷倚空機。”可謂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村婦們辛勤的勞作場景,令人為之動容。而且詩人描摹的風景詩中不再僅僅是牡丹、梅花等顯眼的花卉,也出現(xiàn)了棉花意象。清人慕昌溎《即目》詩云:“閑看秋色到山家,幾曲清溪綠樹遮。驚起一雙黃蛺蝶,見人飛入野棉花。”黃蛺蝶與白棉花相映成趣,宛然如在目前。
棉花在大江南北、黃河流域普遍種植,田野里一望無際白花花的一片,所以行吟詩人見到棉花非常親切,格外溫暖,情不自禁地引發(fā)鄉(xiāng)關(guān)之思。請看清人錢大昕《過河間城外居民有種棉花者》:“吾鄉(xiāng)木棉大于繭,每到秋收鬧比鄰。今日河間城外路,眼明如見故鄉(xiāng)人。”又《山行》其二:“高地棉花洼地稻,不知身住在它鄉(xiāng)。”錢大昕還描寫了棉花貿(mào)易,如同一幅鮮活的風俗畫。《會亭道中》詩云:“雜樹秋猶密,茅齋小不斜。兒童分柿子,村市賣棉花。已覺塵沙少,兼無仆馬嘩。郵亭留一餉,風景似吾家。”
清代最引人注目的棉花詩歌當屬康熙與乾隆兩位帝王所作的,因為以帝王九五之尊吟詠棉花,勸農(nóng)的意義尤其重大。康熙皇帝寫有《御制木棉賦》,“備詳吉貝始及種植流傳,民資溫燠,實闡古今之秘”。尤其是乾隆帝弘歷,他有一組聯(lián)章體十六首詩吟詠棉花圖,總題名《方觀承進棉花圖十六事各題其上》,從布種、灌溉、耘畦、摘尖、采棉、揀曬、收販、軋核、彈花、拘節(jié)、紡線、挽經(jīng)、布漿、上機、織布、練染等十六個環(huán)節(jié)全方位詠嘆了棉花,堪稱歷代詠棉之最。這里不妨采錄幾首以資管窺:
本從外域入中原,
圣賦金聲實探源。
雨足清明方布種,
功資耕織燠黎元。
——其一《布種》
土厚由來產(chǎn)物良,
卻艱致水異南方。
轆轤汲井分畦溉,
嗟我農(nóng)民總是忙。
——其二《灌溉》
芟密耘長遍野皋,
夏畦增此那辭勞。
白家少傅暝寒中,
但識加棉厚絮袍。
——其三《耘畦》
尖去條抽始暢然,
趨晴避雨摘炎天。
愛之能勿勞乎爾,
萬事由來一理詮。
——其四《摘尖》
木弓曲引蠟弦弸,
開結(jié)揚茸白氎成。
村舍比鄰聞相杵,
唱答合斯聲。
——其九《彈花》
乾隆帝熱情謳歌了棉花“功資耕織燠黎元”的特殊功用,并且對從事棉花種植的農(nóng)民以及彈棉花的手藝人表達了深深的敬意,這種關(guān)注棉花的民生情懷令人肅然起敬。老實說,乾隆帝一生寫了四萬多首詩,但真正的好詩并不太多,但他這一組棉花圖詩卻非同凡響。
到了近現(xiàn)代,隨著棉花進入千家萬戶,溫暖人寰,詩人們對棉花的禮贊多了起來,不乏經(jīng)典之作,令人怦然心動。如蕭夢霞《棉花》:“山居寂寞絕逢迎,且與桑麻結(jié)舊盟。老我風霜留本色,笑他梅菊誤虛名。一團和氣憐寒士,兩字炎涼慨世情。力自輕微心自熱,愿教衣被慰蒼生。”此詩詠棉,托物言志,寄慨遙深,大有老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民生心愿。說到底,梅菊不過博得文人雅士的虛名而已,又怎及棉花衣被蒼生的實誠?再看周采泉《棉花》:“吉貝何時入漢家,而今衣被遍天涯。三春萬卉紅似海,暖到人心只此花。”三春萬卉姹紫嫣紅,爭奇斗艷,但要論溫暖人間,棉花無與倫比,一句“暖到人心只此花”,不啻是對棉花的傳神寫照。
隨著當代農(nóng)業(yè)科學的長足發(fā)展,棉花的品種更為優(yōu)化,種植的產(chǎn)量和質(zhì)量更上一層樓。棉花樸實無華,寂寞地在田間開放,但他造福人類的貢獻巨大。誠如當代詩人陳振家《詠棉花》寫的那樣:“不學妖嬈桃李顏,名微難入百花班。唯憑一掬清純質(zhì),留得溫柔在世間。”棉花的品格一如她的顏色那樣潔白無瑕,清純可人,真的是又溫暖又柔軟,灑向人間是大愛。
古語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棉花就像無言的桃李,她從來不說什么,不爭什么,從不為自己做廣告,從不炫耀自己的功勞,從不詆毀其他的花卉,但人類深深地感激她,贊美她,因為“暖到人心只此花”!
(作者劉勇剛 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