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東坡傳》中,林語堂一口氣用“無可救藥的樂天派”“偉大的人道主義者”“百姓的朋友”等十八種類型嘗試描述東坡的特性。東坡一生宦跡漂浮,在許多地方留下了足跡,而今也成為了其所在城市的一筆豐厚文化遺產。揚州有著兩千五百多年歷史,更是唐宋時期一大繁華都市,東坡與揚州也有一段異于別處的深情。
猶思報國之萬一
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二月,東坡以龍圖閣學士充淮南東路兵馬鈐轄知揚州軍州事,即來揚州擔任地方長官。
此任揚州,是他“擇地而來”,又得朝廷恩準,心中不免歡喜。其時二月陽春,麥禾青青,鄉間父老卻憂色忡忡。細問緣由,方知豐年要繳納歷年“積欠”,胥隸上門,威逼恐嚇,甚至枷棒在身,反不如兇年縮衣節食仍可安生。“使君憂民如己饑”,聯系青苗法實施以來的種種弊端,在此前數次上書未果的情況下,東坡先是在給朝廷的《謝到任表》中坦陳“積欠十年,豐兇皆病”,再是仔細查勘,“今勘會江都縣人戶積欠青苗錢二萬四千九百二十貫石”,并指出“積欠”于朝廷軍費并無大礙,后來更是連上兩書,指出“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闡述一次比一次深刻。在他的強烈堅持下,朝廷降詔,停繳積欠一年,包括揚州在內的淮南東路、淮南西路、兩浙西路等久困之民,始可安生。
東坡來揚州時,揚州正按慣例,籌辦一年一度以芍藥為主的“萬花會”,主辦者不是外人,而是現任通判——向他執弟子之禮的晁補之。知道蘇軾出任揚州太守,晁補之喜不自禁,賦長詩相迎:“瓊花芍藥豈易逢,如淮之酒良不空。一酹孤鴻煙雨曲,平山堂上快哉風。”揚州芍藥天下冠,文人美酒,賞花樓臺,晁補之本以為深得師意,不料遭到老師一盆冷水,“既殘諸園,又吏因緣為奸,民大病之”,當即被叫停。東坡當然理解學生美意,也知這是前任舊例,更知自己這樣潑了一盆冷水,實在是大煞風景,但在他眼里,這是勞民傷財之舉。為此,東坡還寫了一篇短文,甚至以自己推崇為本朝書法第一的蔡襄制作“小龍團”貢茶遭到富弼反對為例,告誡世人,切勿以一笑之樂為窮民之害。萬花會由此廢止。
知揚期間,東坡還上書請求改進漕法規定。漕運關乎國運,他調研發現,當時漕運成本高而效率極低,總量只有以前四分之三,折損率卻從以前約1%增加到約7%,引發的社會問題更為嚴重,相關船工等“衣糧罄余折會,船車盡于折賣,質妻鬻子,饑瘦伶俜,聚為乞丐,散為盜賊”。原因則在于一些漕官強行停船,以檢查收稅為名中飽私囊,一些船工為了生計,不得已偷盜船上官物,乃至毀船棄船而去。他由此提出,一方面要嚴格制度,不得隨意上船檢查,杜絕中飽私囊的行為;另一方面,允許船工附載一定數量私貨,按實納稅,這樣既解決了船工的實際困難,降低了盜竊發生,也提高了漕運效率,同時又加大了商品流通,可謂一舉多得。
平山堂中憶恩師
蘇東坡任揚州太守,只有半年多。東坡與揚州的交集,卻遠不止這半年多。
“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淮中十往來”。據清人考證,東坡36歲赴任杭州通判;40歲由杭州赴任密州知州;44歲由徐州赴任湖州知州;45歲由湖州被押至御史臺;49歲由楚州至泗州;50歲由南京赴常州,同年再從常州赴任登州知州;55歲由汴梁赴任杭州知州;56歲由杭州返汴京;57歲從潁州赴任揚州知州,都經過了揚州。其中尚不包括他31歲時扶父親靈柩回蜀,以及59歲時被貶嶺南途經揚州……如果把北宋時揚州轄區內州縣等全部算上,更不止上述往來。其原因,與其說揚州是當時南北交通重要樞紐,不如說揚州師友眾多,是他的心安之地。
東坡恩師歐陽修曾任揚州太守一年,在任時,歐陽修不僅修建了平山堂,更在勸農、御水、治獄等事上做出了不俗的成績。蘇轍《歐陽文忠公神道碑》評述,“其政察而不苛,寬而不弛,吏民安之,滁、揚之人,至為立生祠”,其中“揚”即揚州。
東坡對恩師感念至深,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二月,東坡第三次經過平山堂,深情寫下了一闕《西江月》:“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在任半年,東坡多次去過平山堂,他甚至在平山堂后建了個谷林堂。站在平山堂上,遠眺滾滾長江,老師教誨如在眼前。他繼承了老師的道德文章,他的揚州仁政是對歐陽文忠公最好的懷念。
除了恩師,揚州還有其畢生的友人孫覺,蘇軾曾數次到高郵見孫覺。揚州有他最得意的門生秦觀,他反復鼓勵秦觀,并多次向王安石等人舉薦秦觀,稱其“維揚勝士”,高郵“文游臺”前身相傳即是他與孫覺、王鞏、秦觀在東岳廟后土山上會聚的一個普通屋子。揚州還有其好友杜介,在他被押往御史臺途經揚州時,當時揚州知州鮮于侁竟想登上押解欽犯的官船去看望他,而東坡在平山堂下看到杜介家中“紙窗竹屋依然”,羨慕不已。在揚州,他與偉大的科學家也擔任過揚州知州的蘇頌相晤,還至少兩次與大書法家米芾相遇,賞石題硯,論書評畫。
揚州還有柳外殘陽,香莼紫蟹,蜀岡新茶……
揚州醉了東坡。
此心安處是吾鄉
不僅揚州,東坡所過之地,無不留下珠玉串串,或是竭盡全力的事功,或是志氣相投的交游,或者隨筆題寫的詩文……
東坡兩任杭州,在杭州長達五六年。他發溝易甃、修復水井,他迎難而上、巧妙構思疏浚西湖,他還收集藥方、主動捐金組建醫院……而今杭州以東坡命名的路、橋、巷、坊觸目即是,杭州簡直成了他第二故鄉。
東坡任山東登州知府僅五天,總共停留二十多天,給登州留下了《蓬萊閣記所見》等詩文二十一篇,其中他為廢除當地榷鹽制度的上書,既讓鹽民賣得了鹽,也使百姓買得起鹽,同時官收鹽稅利益不受損害。登州即今天的蓬萊,今天這里還流傳著“五日知登州,千年蘇公祠”的美談。
東坡來到當時蠻荒之地的儋州,為改變當地以巫為醫、以牛為藥的舊俗,親自到鄉野采藥,并考訂藥草種類,撰寫醫學筆記;為促使當地重視農業生產,他寫下了《勸農詩》;為改變當地文化教育落后的情形,他講學不止,培養出海南第一位舉人姜唐佐;為感謝因他而被罷官的海南昌化軍使張中,他接連寫下三首詩致謝送別。“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他完全把自己看成了海南人。
東坡對所經之地,全然未有陌生、冷漠的心態,即便他只是因為遭貶而去到那里。在他心中,家國原本一體,只要心安即可。不論何地,他總是積極地去接觸、用心地去交流。
處于人生的低谷時,他曾向好友李公擇坦陳,“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兄雖懷坎壈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正是“道理”“忠義”,正是“忘軀為之”,他才得以“心安”。在揚州,亦如他處,他順勢而來,勉力而去,他兌現了他的承諾,“但未歸田之須臾,猶思報國之萬一”。
行盡九州四海,心安之境皆然。(趙志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