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社”
后土為社
社是中華民族傳統的“感恩節”。
在古人看來,一個國家最重要的事情,莫大于祭祀和戰爭。《左傳·成公十三年》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即通過祭天、祭地、祭山川諸神、祭祖宗等活動,以達致“求福報功”“報本反始”之目的,從而祈盼獲得天地山川諸神乃至于祖宗的護祐恩庇,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民富足,國家鼎盛。
在上古農耕社會,國家最寶貴的生產資料和戰略資源,就是土地和糧食,因而祭祀“社神”和“稷神”,成為最隆重的禮節儀式。據現存史籍中最早出現“社稷”的《周禮·春官·大宗伯》記載:“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東漢鄭玄注:“社稷,土谷之神,有德者配食焉:共工氏之子曰句龍,食于社;有歷山氏之子曰柱,食于稷。”《禮記·郊特牲》亦云:“社者,土之神;稷者,谷之神。”有土地,有糧食,養育人民,繁衍生息,不就構成“江山社稷”——即國家的基本要素了嗎?
據《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記載:“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后土為社。自夏以上祀之。”也就是說,祭社活動早在夏朝以前就開始了。又據《禮記·祭法》載:“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東漢蔡邕《獨斷》記述得較為具體:“社神,蓋共工氏之子勾龍也,能平水土。帝顓頊之世,舉以為土政,天下賴其功,堯祠以為社。凡樹社者,欲令萬民加肅敬也。”勾龍與句龍乃同一人。依蔡邕之說,勾龍是顓頊帝之世的“土政”,那么勾龍是大約四千五百年前的人物;而勾龍又是在堯帝時“祠以為社”,那么勾龍被尊為“社神”亦有四千多年之久。勾龍之所以被萬民敬仰奉為“社神”,是因為在那個古遠而洪荒的時代,是他率先發明了平整土地的方法,可以大面積開墾田地,耕種灌溉,大大地增加了糧食產量,提高了生產效率,世世代代造福于黎民百姓。
從社日到社會
關于堯、舜、禹時代如何祭祀“社神”,由于年代古遠史料缺失,故付諸闕如。而有關夏、商、周時代的祭社活動,古籍均有或詳或略的記載。夏、商、周三代,已經在特定的地點種植特定的樹木,作為“社主”供人祭祀。據《論語·八佾》記載:“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北宋人邢昺疏:“謂用其木以為社主。”史料顯示,至晚在周代即已經開始分別祭祀春社和秋社,地方官員趁祭社集會的時機頒讀政令,使民眾廣為知悉。《周禮·地官·州長》云:“若以歲時祭祀州社,則屬其民而讀法。”唐人賈公彥疏:“歲時,謂歲之二時春秋耳。春祭社以祈膏雨,望五谷豐熟;秋祭社者以百谷豐稔,所以報功,故云祭祀州社也。”州是周代基層行政單位,以二千五百家為州。祭祀社神的供品大多“出于民之所自供”,故在民間形成祭社的節日——春社與秋社。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詠唱的是春社;“明朝逢社日,鄰曲樂年豐”吟誦的是秋社。神奇的燕子,都是春社而來,秋社而去,故稱社燕。春社和秋社,并不像二十四節氣那樣,有相對固定的日子。春秋二社,都是動態的,春社在春分前后,秋社在秋分前后,偶爾也會與春分或秋分重合。由于“社神”屬“土神”,“十天干”中以“戊己”為土,故祭祀“社神”取陽土“戊”日。據宋代陳元靚《歲時廣記·二社日》講:“《統天萬年歷》曰:立春后五戊為春社,立秋后五戊為秋社。”也就是說,春社,在立春后的第五個戊日;秋社,在立秋后的第五個戊日。
古人把社日看得很鄭重,也過得很隆重。有意思的是,古人因祭祀“社神”、慶祝社日而集會,并稱之為“社會”。這是“社會”一詞的最早來源,也是我國社會形成的雛形。譬如唐代詩人柳棠有句:“未向燕臺逢厚禮,幸因社會接余歡。”我們今天所說的社會,大體上需具備三個條件:一定的地域,一定的人群,一定的文化。而古代的社,完全具備這幾個特點,只是“具體而微”而已。《管子·小稱》記載“古者群居二十五家,則共置社”,所謂“書社”,“謂以社數書于策”。唐人司馬貞為《史記·孔子世家》索隱:“書社者,書其社之人名于籍。”是啊,群居置社,冊名于籍,這不正好是一個小型社會——亦即相當于今天的村鎮、社區嗎?
說“稷”
原來稷就是故鄉的糜子
大哥酷愛下棋,方圓幾十里的象棋高手都有交道,大家聚一起,經常會聊一些“古怪”的話題。去年春天見面,大哥“販”回來一個題目。他說,老三,你說這江山社稷的稷是個啥?
我說,糧食。大哥說,啥糧食?我笑著說,大哥你別考我,這個問題早些年讀《詩經》碰見過,我還真下過一番功夫。大哥說,大家伙兒都不知道,才問你。后來我和女兒在回老家過年的漫漫旅途中,女兒說,爸爸給我講《詩經》吧,我就給她講解《黍離》中的黍和稷。
稷是一種古老的糧食作物,在《尚書》《詩經》《左傳》《國語》等先秦經典中多有記載。記述最細致的要數《詩經·王風·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詩中的黍和稷,長得頗為相似。乃至于從幼苗到拔穗直至成熟時節裸露出來的顆實,讓詩人每次經過都仿佛以為是黍子,但仔細分辨卻分明是稷;而每一次“誤讀”,都會加重詩人心中的憂思與焦慮。
那么,稷究竟是一種什么糧食作物?
對于稷,古代大儒言人人殊。好在,明代的李時珍在其皇皇巨著《本草綱目》中,以科學家的嚴謹態度,博觀約取,辯證分析,把稷解釋得頗為清楚。時珍記述:“弘景曰:‘稷米人亦不識,書記多云黍與稷相似。’”生活在南朝宋、齊、梁時代的陶弘景,對天文歷算、兵學地理、數學生物、醫藥煉丹、經學文學等,均有頗深的研究與造詣,他“讀書萬余卷,一事不知,深以為恥”,著述頗豐,整理注釋過對后世影響極大的《本草經集注》,是一位偉大的博物學家。在陶弘景生活的時代,已然是“稷米人亦不識”,古籍記載“多云黍與稷相似”——也說明稷與黍長得很相像。時珍接著辨析道:“《說文》云:‘稷乃五谷之長。’田正也。此乃官名,非谷號也。先儒以稷為粟類,或言粟之上者,皆說其義,而不知其實也。”因而時珍對稷之名與實進行了詳細考察:“按:氾勝之《種植書》,有黍不言稷。《本草》,有稷不載穄。穄即稷也。楚人謂之稷,關中謂之糜。”
哦!敢情稷就是我的故鄉曾經廣泛種植的糜子!
種幾畝糜子等待收獲
多么地熟悉,一切皆了然。雖然《尚書》有言:“黍稷非馨,明德惟馨。”而我胃口的記憶卻告訴我——“黍稷雙馨”!黍子至今仍是我們家鄉的主食,黍子糕,黃糕(亦名素糕),油炸糕,羊肉泡糕,“上梁不吃糕,有喜也不高”,已然成為一種固有的風俗。而稷——不,糜子——則喚醒了我舌尖上最美妙的記憶!母親把糜子米面攪成稀糊,用大銅勺子倒在燒熱的生鐵火蓋上“嚓”地一聲烙出香噴噴的“黃兒”;母親將糜子米面撒在坐滿水的大鐵鍋里,用大銅勺子呼嘟呼嘟用勁兒“甩”出來的油熗辣子酸爽涼粉,至今想來令人垂涎!因而,李時珍的結論與我童年的記憶完全吻合:“稷與黍,一類二種也。粘者為黍,不粘者為稷。稷可作飯,黍可釀酒。稷黍之苗似粟而低小有毛,結子成枝而疏散,其粒如粟而光滑。三月下種,五月可收,亦有七八月收者。稷熟最早,作飯疏爽香美,為五谷之長而屬土,故祠谷神者以稷配社。五谷不可遍祭,祭其長以該之也。”可見,古代祭祀社稷選擇稷來供奉“谷神”,一者因稷為五谷之長,二者乃稷熟最早且疏爽香美。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大哥冒著風雪從家里給我帶來幾斤糜子。這就是我跟大哥聊天的產物。當時大哥問起社稷的稷是什么,我說就是咱們小時候吃過的糜子。大哥說,如今糜子的種子可找不到了。他還說,現在種地挺方便的,他把幾十畝好地基本都種成了玉米,在沒有成熟的時節就收割,當做牲畜的飼料賣。我問,那人吃的糧食呢?大哥說,用幾畝地種一點谷子、黍子、豆子、山藥(土豆)、白菜、西葫蘆什么的,就夠自家吃。我建議大哥多種些主糧,比如種些糜子。
我千方百計動員朋友尋尋覓覓幾乎問遍山西的各個市縣,從數百里外的山里老農那里買到幾十斤“自種自食”的糜子種子,請大哥為我種幾畝“試驗田”。大哥說,糜子產量低,再說用糜子米面做“黃兒”和涼粉,現在的人大多都不會了。言下之意,種它的價值不大。
我鄭重其事地對大哥說,我并不是想吃“黃兒”和涼粉,我是想讓大哥幫助種幾畝糜子,把它的種子贈予有意種植的人們。俗話常說,餓死老娘,不吃種糧。又說,一日無糧千軍散,三日無糧父子難顧全。民以食為天,糧食安全重于泰山。我說,大哥,這可是江山社稷的稷啊!大哥二話沒說,今年打算種幾畝“試驗田”。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千辛萬苦,自不待言。
我把大哥送來的糜子——不,是江山社稷的稷,裝在兩個玻璃瓶里,分別放在辦公室和家里的書架上。每當我看到它的時候,心里就會閃過《黍離》的詩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李建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