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閣外景
編者按
有道是“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古人重視耕讀傳家,孕育出厚重的藏書文化。若論古代藏書之家,首推寧波天一閣,天一閣在明清兩代的名聲與影響,其他藏書世家難望其項背,就讓我們聆聽天一閣的故事吧。
寧波市中心月湖的西岸,有一片飛檐參差、樓閣雅潔的建筑群,在綠蔭茂林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幽雅靜謐,這就是亞洲現存最古老的藏書樓——天一閣。天一閣建于明嘉靖年間(1522年—1566年),至今已歷四百五十余載,海內藏書之家,唯此巋然獨存。崢嶸一閣留天壤,文獻東南此大宗,天一閣的獨特,不僅在于其萬卷琳瑯、插架森森的珍貴古籍,更在于其艱難傳承、生生不息的藏書精神。天一閣是中國歷史悲愴而堅韌的背影,是中國文化悠遠而燦爛的奇跡。
天一閣以明代方志、科舉錄、政書等文獻名揚天下,許多明代方志僅見于天一閣。圖為天一閣藏明代方志
天一遺型
浮生若有閑,就來天一閣小坐。這座樸素的江南小樓坐北朝南,前后開窗,白墻黛瓦,樓上為一通間,樓下隔為六間,暗含“天一地六”之精義。《易傳》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水能制火,故肇錫以“天一”之嘉名,寄托書樓永保平安的美好愿望。
樓上是存放古籍的地方,統以書櫥分隔。書櫥以“溫良恭儉讓”“宮商角徵羽”等古代讀書人耳熟能詳的次序來編號,體現出和諧的音律之美。房梁的正中,懸掛著“寶書樓”三個黑底金字,底下是一個巨大的雕龍柜,原為儲存乾隆皇帝御賜《古今圖書集成》所制,寶相莊嚴,一副皇家氣派。樓下的天花板有波紋與水草的彩繪,清風蕩漾,漣漪層層。閣前牌匾上題“天一閣”三個端凝的大字,白底黑字,古雅方正。閣前有一池,是為“天一池”,池水清澈,游魚歷歷。池旁堆筑假山,環植竹木,整個小園重巒疊嶂,綠蔭匝地,精巧而優雅。坐在池邊的亭臺小憩,看天,看樹,看魚,看閣,思接千載,神游物外,同古人會晤,與往事道別,這是喧囂浮躁的日常生活中最難得的心靈體驗。
天一閣的建筑可不止于美。話說乾隆年間,朝廷修《四庫全書》,乾隆驚嘆于天一閣二百年來未遭丙丁的幸運,于是派員來到寧波,不僅征集了閣書六百多種,而且還將天一閣的樣式、形制、材料畫成圖紙呈覽御前,作為庋藏《四庫全書》的七座皇家藏書樓(故宮之文淵閣、沈陽之文溯閣、圓明園之文源閣、承德之文津閣、揚州之文匯閣、鎮江之文宗閣、杭州之文瀾閣)的模板。乾隆提倡,天下云響,自此之后,許多私家藏書樓都紛紛仿天一閣的形制來營造自己的藏書之所,天一閣不僅是東南文獻之大宗,而且為天下藏書樓之典范。“天一遺型源長垂遠”,南國書城天一閣由此而成為中國讀書人心中的圣地。
天一閣創建者范欽銅像
古閣往事
你知道天一閣抱殘守缺、矢志不渝的藏書故事嗎?
你聽過一個女子,一棵小草,一樓古書之間發生的故事嗎?
天一閣主人范欽,曾任明代嘉靖朝的兵部右侍郎。嘉靖末年,他去官歸里,在風景秀麗的月湖西岸建造了天一閣。多年宦游,行篋中最多的就是書。每到一地悉心搜羅的地方志,托人從禮部刷印的科舉錄,公務之余積攢的政書,從大文豪王世貞家抄錄的詩文集,這些書籍隨他四處輾轉,踏遍了大半個中國。如今,書與他一起回到故鄉,放置案頭,供他日日摩挲閱讀,撫慰他孤獨憤懣的心靈。
在明代官場中,范欽的清正廉潔竟成為他仕途最大的障礙。年輕時,他曾因觸怒當朝權貴武定侯郭勛而下獄,后來,又因為抗倭名將盧鏜辯誣而遭受打壓。為官三十年,他不管在隨州這樣的小地方做父母官,還是巡撫東南四省領兵抗倭,都恪盡職守、屢樹政績,但最終還是因為太過剛正而被排擠出官場。可能他自己也沒想到,命運將賦予他更重要的使命——筑天一閣以藏書。“好事流芳千古,良書播惠九州”,宦海沉浮已成過往,此時,一個偉大的藏書家正登上文化史舞臺,為后世播下豐盈的讀書種子。
范欽兩袖清風,余財無多,不能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樣問津宋元刊本,名刻古抄,但他以一個經世致用的寧波人的敏銳與務實,發現了地方志、科舉錄、政書這些“百姓日用”書籍的價值。幾百年之后,這些書因為他的巨眼,大部分成了孤本,讓天一閣成為明代文獻的收藏重鎮。
彌留之際,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一樓七萬余卷的古籍。長子大沖繼承了父親的心血,為了防止藏書流散,他為范氏子孫制定了嚴格的族規,族規繁瑣而嚴厲,概而言之,就是八個字:代不分書、書不出閣。如果有人違反,將受到逐出范氏族門的懲罰。就這樣,保護藏書成了范氏族人的共同信仰。在后來近四百年的漫長歲月中,明清易代的離亂、太平天國的動蕩、清末鼎革的變幻,哪怕再艱難困苦,范氏族人從未有過賣書換米的念頭。“琴劍飄零皕宋空,八千卷散海源同”,中國藏書史上有多少盛極一時的藏書樓,如今已無處尋蹤,唯有天一閣櫛風沐雨,屹立天壤間。
清代著名詩人袁枚曾到過天一閣,看到天一閣英石除濕、蕓草辟蠹的藏書措施,無限感慨,賦詩曰:“久聞天一閣藏書,英石蕓草辟蠹魚。”關于蕓草辟蠹,天一閣里流傳著一段美麗凄婉的傳說。
傳說清嘉慶年間(1796年—1820年),有一位蘭質蕙心的女子,芳名錢繡蕓,平生最是好書,凡聽聞世上有奇異之書,都想方設法請求一看。有一天,她聽家中長輩說浙東藏書家,范氏推第一,城西天一閣藏有無數善本珍槧。據傳范氏把一種叫蕓香的草和書放在一起,三百年來書不生蠹,安然無恙。
她聽得悠然神往,覺得那日日與書相伴的蕓草仿佛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與古籍一同等待與她的重逢。為此她請求家人把她嫁入范家,與秀才范邦柱結成連理。婚后有一天,繡蕓對夫君提出,能不能登上天一閣,去看一看那魂牽夢縈的一樓藏書?秀才為難地搖搖頭:范氏族規,婦女禁止登樓。那么,能不能拿一本書,讓我看看書中的蕓草?秀才還是搖頭:范氏族規,藏書不許出閣。
天一閣近在咫尺,而藏書遠隔天涯。望著天一閣高高的馬頭墻,錢繡蕓日漸憔悴、藥石無效。臨終時,她對著夫君流下了悲涼的淚水:“我之所以來汝家者,為蕓草也,蕓草既不可見,生亦何為。君如憐妾,死葬閣之左近,妾瞑目矣!”錢繡蕓以生命作為祭奠,實現了與天一閣藏書日夜相伴的理想,她的魂魄化作蕓草,守護著樓與書。
天一閣藏書在不近情理的嚴苛族規中,艱難傳承。雖經歷了幾次“書厄”,但范氏家族抱殘守缺,跟隨時代的車輪,跌跌撞撞進入到民國。民國初年,上海古書市場異常活躍,國內藏家爭相買書,日本、美國也派人專職收購。當時,一家古籍書店盯上了天一閣藏書,老板安排江洋大盜薛繼渭潛入天一閣,竊去藏書一千多部,等范氏發現,早已一片狼藉。這批閣書先是被幾家書店瓜分,后來大部分歸了南潯蔣汝藻的密韻樓。蔣氏經商失敗,將書抵押給興業銀行,銀行又將之出售給商務印書館,存放在涵芬樓里。1932年“一·二八”事變,日軍轟炸上海閘北,涵芬樓一片廢墟,閣書隨之化作熊熊烈焰。
劫難接踵而至。1939年4月,天一閣所有藏書全部裝箱,由浙江圖書館負責,與浙圖的古籍一起運往龍泉,以躲避日寇鐵蹄。后來,閣書在龍泉與慶元的崇山峻嶺間輾轉流離,范氏族人范召南孤身一人,矢志守護,直到1946年底才返回故閣。
幸有上天垂憐,范召南回故鄉的那一天,閣仍依舊,書亦無恙。
天一閣二樓內景(本文圖片由天一閣博物館提供)
游園驚夢
從天一閣往東,沿著高高低低的石階,過竹林,一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曲徑通幽的盡頭,突然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一個宏闊精巧的江南園林,因為處于閣之東,所以叫東園。東園為張大千弟子、著名園林專家陳從周所筑。這里原本是一個廢園,園有積水,樟木蔚然成林。陳從周以水木為中心,疏池疊石,不損樟木,宛若天成。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陳從周拒絕了市政府安排的華僑飯店,執意住在閣中狹小潮濕的偏屋里,天天漫步東園,與助手們商略亭臺,安排泉石。主人實在過意不去,希望他多少提點物質方面的要求,他想了一想,笑道,如果不麻煩的話,每天早上送我一副大餅油條吧。陳從周在同濟大學教書時被人稱為“大餅教授”,寧波小巷子里炭火烘的蔥花餅加上剛炸的焦脆金黃的油條,對他來說實在有吸引力,怎么吃也不會厭,成為他在天一閣的最佳伴侶。
天一閣之南的園林就叫南園。南園最宜在晴空高爽的秋天看滿園桂花,還有庭前一池秋水。“蒼涼古木風穿徑,冷落斜陽水瀉池”,水北閣秋草黃遍,抱經廳落葉繽紛。一條長廊飄帶一般溫柔地圍繞著兩個園子,游人小憩廊中,清風滿袖,明月入懷。廊下掛著紅燈籠,黃昏時分,燈光殷紅朦朧,若遇上冬日薄雪,滿園的溫柔美艷,仿佛有美人從長廊那頭向你款款走來,就像夢一般。
斑斑緗帙
如果你想知曉天一閣藏了哪些好東西,為什么名氣那么大,那么就讓我來告訴你吧:天一閣藏書極富特色,明代文獻獨步天下。你知道自己的家鄉是從哪個時代始有歷史記載嗎?閣藏二百七十一種明代方志會告訴你。你想了解科舉時代各科進士的履歷、欣賞狀元探花的文章嗎?閣藏四百六十余種明代科舉錄將詳細為你介紹。你對明代的學籍、漕運、土地、賦稅、戶口管理感興趣嗎?閣藏五十四種明代政書會給你最滿意的答案。這些古籍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天一閣的收藏,世人就無緣得見。
除了古籍,天一閣還藏有不少字畫,佳器也頗多。比如北宋黃庭堅草書長卷《劉夢得竹枝詞》,經徐邦達、謝稚柳、沙孟海的鑒定,題跋累累;還有南宋龍泉窯玉壺春瓶、明代德化窯折枝花卉碗、清梅調鼎紫砂壺,溫潤光華,極具美感。除此之外,閣藏雕版、晉磚,皆獨具一格。
文獻系如絲,流年暗中換,閣中日月當得起“紙醉書迷”這四個字。從前,江南梅雨季過后,范氏會把書從閣中搬出來,在初夏輕柔的空氣中,撣撣塵,散散霉,這叫“曝書”,是天一閣傳統保護古籍的方式。如今書都放在恒溫恒濕的庫房里,曝書成了一種非物質文化傳承方式,每年這個時候,閣書會象征性出庫,光影流傳,空氣互通,重溫與陽光清風熱烈交談的過往。
春日晴窗,細雨樓閣,石徑旁綠茸可愛的苔蘚,樟林上湛藍遼遠的天空,天一閣的任何時刻,任何角度,任何細節,都可以入畫,都值得審美。
“名閣每登隨杖履,青衿有幸夜讀書”,這不正是讀書人最理想化的生活么?(作者周慧惠為寧波市天一閣博物館研究館員,寧波市紀委監委、海曙區紀委監委對本文亦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