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和左宗棠是清朝后期兩個舉足輕重的大臣,但兩人個性差異很大。曾國藩是名著當時的理學大師,器識高遠、學養深厚;而左宗棠才干超群,脾氣超大,常常顯得孤傲不群,盛氣凌人。因此曾國藩、左宗棠二人齟齬不少,這副對聯似可為之佐證:
季子敢言高,仕不在朝,隱不在山,與吾意見輒相左;
藩臣當衛國,進不能戰,退不能守,問伊經濟有何曾?
上聯為曾國藩所撰,通過巧妙嵌入左宗棠的字(季高)調侃他名高而實不高,與自己對事對人的看法和意見常常不一致。下聯為左宗棠所對,他依例嵌入曾國藩之名,嘲諷他名為國之藩臣,實則徒有虛名,戰場上既不能攻,又不能守,經邦濟世也乏善可陳。
此副對聯,是帶有玩笑性質的互為揶揄之作,不能過于當真,但兩人的態度和性情還是顯露無遺。曾國藩的詼諧、幽默、涵養,左宗棠的耿介、剛直、峻刻可觸可感。應該說,在風云變幻的朝堂上,這樣一對能人要處好關系絕非易事。
同治三年(1864年)六月,曾國藩向朝廷匯報軍情,其中涉及到清軍在浙江境內大勝太平軍一事,這個捷報讓朝廷很高興,特別予以嘉慰。可是左宗棠卻勃然大怒,因為守衛浙江的正是他,他從此事讀到的是,在其守衛的地方出現太平軍,這是曾國藩有意指責他防守不嚴,于是左宗棠修書一封給曾國藩,盡泄斥責和憤激。曾國藩不急不惱,只是回了這樣一封信:“我查看同治二年(1863年)七月富明阿將軍到蒙城時,曾經給唐訓方巡撫寫信說‘您實屬調動乖方’,與您這次來函同一聲調,您博學多師,不單效法過去的賢哲,而且也以近來的名流為師,實在是揣摩之后收獲不小啊!”
曾國藩時為兩江總督,左宗棠時為閩浙總督,兩人同為封疆大吏,按禮制和慣例,相互致函應用征詢和商量的口吻,不能向對待下屬那樣命令和指責,這是“禮”。古人對“禮”極為重視,將其視之為保證國家和人際關系正常秩序的規范和模本,不能輕易逾越和破壞。可是由于富明阿沒有多少文化,只是一介赳赳武夫,因而才在給唐巡撫的信中鬧了個笑話,成為官場中的笑柄。左宗棠是舉人出身,飽讀圣賢之書,當然知道其中分寸,只是盛怒之下忘記了其他。曾國藩既不為自己辯白,因為他深知辯也是白辯,自負的左宗棠是不會聽其所言的,同時也不與其計較,而是抓住左宗棠在行文中“失禮”之瑕疵,一頓調侃,令人捧腹之余,也讓左宗棠羞愧難言。
曾國藩的兒女親家郭嵩燾也是晚清一位重要人物,他曾在皇帝身邊參與樞要,很受寵信,在左宗棠被人彈劾陷入危境時,慨然相助,才使左宗棠躲過一劫。對郭嵩燾的肝膽仗義和錦繡文章,左宗棠均十分佩服,可是當郭嵩燾在廣東巡撫任上被人擠兌時,左宗棠卻一連上了四道奏疏,彈劾郭嵩燾不稱職。郭嵩燾忍不住向曾國藩大倒苦水,曾國藩聽了,淡然一笑,告訴親家左宗棠就是這么個脾氣,他不單對你一人,對誰都是如此,只要他認為誰錯了,就會板起臉來和誰干,無須計較。曾國藩還推薦他試一試自己鉆研出的“六不”的法子,即“不詬、不詈、不見、不聞、不生、不滅”,就是不辱他、不罵他、不見他、不問他、不捧他、不害他。一句話,君子和而不同。郭嵩燾聽了,茅塞頓開,兩親家翁哈哈大笑起來。
左宗棠西征前,曾國藩和幕僚呂庭芷論起左宗棠,曾推心置腹地說:“西北邊疆的事情,除了左宗棠沒有誰能夠勝任,不要說我,就算胡林翼再生,也同樣代替不了他。你說他朝內沒有第二人,我說他是天下第一。”這固然有曾國藩一貫的謙虛在其中,但其推崇之情卻是真誠的。左宗棠在前線做韓信,曾國藩在后方做蕭何,軍需糧草全力支持。豈止是這次,曾國藩一生鼎力助左的事情多了,一直到他去世為止。
曾國藩生前,左宗棠沒少批評他,但曾國藩去世后,左宗棠卻是一改以往。在西北軍營中,他問幕賓:“人家都說曾左,不談左曾,何也?”一青年狂士一語石破天驚,舉座瞠目結舌:“因為曾國藩心目中有左宗棠,而左宗棠心目中從來沒有曾國藩,只此一點,即知天下人何以言曾左而非左曾矣!”左宗棠出人意料地起身謝曰:“先生之言是也!曾公生前,我常輕之。曾死后,我極重之。”遂鄭重手書一聯:
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
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評價之高,推崇之甚,敬意之深,令人嘆為觀止,唏噓莫名。一個桀驁不馴的人,能夠由倨而恭以至敬意滿滿,即可知曾國藩處世與做人的智慧、格局與修為了。(馬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