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子里,娘的聲音一般都大。小時候,放學后至晚飯前有段最快樂的時光。雞入籠了,牛羊歸圈了,大人收工了,我在磨盤上寫好作業了。這時,星星開始漸漸接管夜空,孩子們開始接管村子里的時光。如果在五月,到處飄著麥香,麥草堆是孩子的天堂。整個村子滿是奔跑歡呼的聲音,但在這歡笑聲、狗吠聲中,有一種聲音能穿透村子和夜色,然后準確地落到一個個奔跑的孩子身上,那就是各家的娘喊各家的娃回家吃飯的聲音。
“栓兒!”一聲清脆悠遠的聲音傳到大屋場的麥草堆里。栓子正在草堆里打滾,聽到娘喊自己,一下子停住,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一般喊完名字,緊接著飄揚而來的還有一句話——“回家吃飯!”栓子雙腳蹬地,撅著屁股,大聲地回一句:“回來嘍!”
一家呼喚起,家家漸起。那時,我覺得太陽也是有家的,要不然天一黑,它怎么就不見了。滿天星斗下,從大屋場到各家的小路上,有的與自家的狗一起蹦蹦跳跳地回家,有的牽著弟弟妹妹,額頭上掛著汗珠兒,肚子咕咕地唱著歌兒……這樣的傍晚,這樣的時刻,被娘喊回家吃飯,是那時歲月里最美的細節。
一推開家門,飯菜香撲鼻而來。娘埋怨我只顧玩耍,不知道回家。在廚房里娘最有權威,她一邊盛飯一邊嘮叨——誰見到長輩沒叫,誰放牛吃了別人的莊稼,誰挑水時沒有洗缸……從我懂事起,許多做人的道理、做事的規矩,跟娘做的飯菜一起,喂養我長個兒、抽條、強骨骼。
娘平時說話輕聲細語,但我做錯事時,她呵斥我的聲音卻很大。小時候娘大聲制止過的行為,長大后更加入腦入心,有些道理始終就在“舉頭三尺”的地方。比如:記住自己的祖訓,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不能譏笑殘疾人,需要今天做的事不能留到明天,不是自己的東西絕對不能拿……
后來我成家立業,人生經歷了春夏,也看得到秋冬的時候,對母親有了深刻的理解,深刻的愛。她一輩子疼我們兄妹,她生我們時疼,我們生病了她也疼,后來她老了,腰疼、背疼……她這樣一輩子該有多疼啊!在我為人父之后,那種疼才切身感受到。
她不僅把我們兄妹養大,還帶大我們的下一代。女兒有時感冒發燒半夜會出現抽搐,她在隔壁一聽到哭聲,披著衣服就來了。她說女兒是“嚇著了”,讓我媳婦睡覺前摸著女兒喊幾遍女兒的名字。她說:“娘喊千里,迷失的人,娘都能喊回來。”我和媳婦雖然不信,但卻能理解娘所說的那種心理暗示,那是愛的力量。
娘的喊不光能穿越千里,還能穿透歲月。之前在網上看到一個視頻,一個85歲的老奶奶病重,呼吸漸弱,已經沒有了意識。在彌留之際,她103歲的娘來看她。老娘一聲“妮兒”,85歲的女兒居然睜開了眼睛,四處找尋那個喚自己的聲音。不管多大年紀,有娘喊著的人,心里都是最踏實的。
這個庚子年春天的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以來,有一個普通人的故事讓人動容——90歲的徐美武老奶奶,她64歲的兒子不幸染上新冠肺炎,家人都被隔離了,她便一個人在醫院照顧,直至兒子被送進隔離病房。離開時,她用醫院里的便箋寫了一張字條,委托醫護人員轉交給兒子,她在字條里寫道:“兒子,要挺住,要堅強,戰勝病魔。”她的呼喊雖然沒有挽回兒子的生命,但一定能抵達離別前的那一抹留戀。娘的喊一直縈繞在孩子耳畔。
年少時光,是娘一聲聲喊我回家吃飯的記憶。如今,自己成年,勇挑生活重擔時,那白發的娘是擋在我前面最堅實也最慈悲的盾牌。不論走多遠,只要聽到娘的一聲召喚,我就會懷著清澈如初的心,馬不停蹄地奔回她身邊。(云南省大理州紀委監委 陳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