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園仰先賢
古人有云:“生在蘇杭,葬于北邙。”這是古人對生前身后的理想棲居之地的選擇。唐人王建有詩云:“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唐代即已如此,宋代這里仍是許多名載青史的大人物的長眠之所。
范仲淹本是蘇州吳縣人,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五月在赴任途中卒于徐州,是年十二月葬于河南縣萬安山尹樊里,如今這里在洛陽市伊川縣彭婆鎮許營村的地界內。
當我們來到范園時,已是下午四點了。初冬的田野,不復有金黃的喜悅,予人一絲蕭瑟的意緒。范園就坐落于這一大片田野中,如果將視野放大,范園前有伊河,后有萬安山,前者是孕育河洛文化的母親河之一,后者處北邙山之巔,山川形勝,更底蘊厚重。
走過范園的正門,一座四柱三間的石牌坊映入眼簾。“高山仰止”四個大字刻寫在中央,其旁兩柱鐫刻對聯一副:“嵩少青山高道德,澗瀍碧水潔萍蘩。”古人常以山比德,嵩山、少室山更顯范公道德之高尚,澗瀍二水為洛水支流,在水中洗凈萍蘩,正可用于祭祀我們崇敬的先賢。
牌坊之后是一段神道,引導我們進入范文正公祠。“謚之美者,極于文正”,文正乃贈予文官最崇高的謚號,有宋一代,群星燦爛,而謚文正者不過司馬光、范仲淹、王曾幾人。范文正公祠入口懸掛《岳陽樓記》中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祠中塑范仲淹像,像上懸掛“以道自任”的匾額。
祠后便是墓園,范仲淹與母親謝氏、長子范純祐長眠于此。講解員告訴我們,圍墻后面還有許多范仲淹后代的墓,如范仲淹另外三子純仁、純禮、純粹及從子純誠等。圍墻內三座墓的分布位置,民間有“扯兒背孫”的說法,謝氏肩上背著孫子純祐,右手拉著兒子仲淹,冰冷的墓地立時呈現出了一派家的溫暖。
范仲淹的早年經歷頗為曲折,兩歲失怙,母親謝氏改嫁長山朱氏,子從父姓,這時世界上并沒有范仲淹,只有一個朱說。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登上進士榜的也是朱說,而不是范仲淹。不忘祖宗,這是國人共有的信仰,不能認祖歸宗,是抱憾終身、遺恨千古之事。據富弼為范仲淹所作墓志銘記載,在考取進士、踏上仕途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年),時范仲淹權集慶軍節度推官,朱說改姓為范,名仲淹,并且上達于有司,獲得了官方的承認。(另有說法認為范仲淹恢復范姓的時間是在宋仁宗天圣六年,即1028年,此時范仲淹服母喪畢,有曾鞏《隆平集》等史料為據。)
范仲淹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母子情深。范仲淹未中第前在應天書院求學四年,母親思念遠行的游子,“率常殞泣,幾至喪明”。范仲淹日后嘗告訴諸子:“吾貧時,與汝母養吾親。汝母躬執爨,而吾親甘旨未嘗充也。今而得厚祿,欲以養親,親不在矣。”子欲養而親不待,范仲淹的內心充滿了愧疚。在彌留之際,他只希望“與母墳同域”。
范仲淹本蘇州人,繼父為長山人,何以葬于洛陽?講解員告訴我們,按古代禮制,范母改嫁朱氏,不能葬于范氏祖塋,范仲淹恢復了本姓,亦不能葬于朱氏祖塋。范仲淹生前即考慮到了這點,要使母子永遠同聚,只能另尋地方。此外,唐朝賢相姚崇的經歷也有可能啟發了范仲淹。姚崇問母親死后是否與父親合葬在一起,姚母云:“生以形累,死以魂游,然事尊在冥,無遠不至,何必合葬,然后為禮耶?”這一回答頗有名士風度,不拘泥于禮,而獨重一個情字。姚父死后葬于陜西,姚母死后葬于河南,姚崇死后亦葬于其母身邊。范仲淹敬重姚崇,擇葬地于姚崇墓附近,實際上姚崇墓距范園不過三四百米。
不知不覺,我們在范園已經待了一個小時。當我們走出范園時,夕陽西斜,一片稀薄的紅色覆蓋了大地。
范寨村中傳家訓
從范園回來后,我讀了一遍《宋史》卷三百一十四,這一卷可說是范仲淹的家族傳記,一共講述了范仲淹和范仲淹的四子純祐、純禮、純粹、純仁和純仁子正平六人的生平。此前我曾選讀過這一卷中范仲淹出將入相的段落,卻未曾注意到他的家事,這一回,我尤其留心他的家事。
范仲淹早年的經歷對他影響至深,他本人是個孝子,傳家注重孝道。《宋史》云:“仲淹內剛外和,性至孝,以母在時方貧,其后雖貴,非賓客不重肉。妻子衣食,僅能自充。”這條記載可與上文提到的范仲淹對諸子的教誨相印證,而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孝與廉這兩種品質緊密相連。《宋史》載純祐“事父母孝,未嘗違左右,不應科第”;純仁雖應科第,于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考中進士,但不愿遠離父母,朝廷授官武進知縣,“以遠親不赴”,改任長葛知縣,仍不往,父親問他:“汝昔日以遠為言,今近矣,復何辭”,純仁回答道:“豈可重于祿食,而輕去父母邪?雖近,亦不能遂養焉”,直到父親謝世后,純仁才出仕。
在今天的中州大地上,聚居了許多范氏后人,范園所在的許營村,范姓占村中人口的七八成。我們第二天來到的范寨村,距范園大概有四十分鐘車程,這里如今歸屬登封市潁陽鎮。在村委會一間不大的范仲淹家風文化傳承室中,地方志工作者和村中長者向我們展示了范氏族譜,說明了范寨村與范仲淹的聯系。
根據村中長者保存的民國八年版《范氏族譜》載,范寨村聚居的范氏后人,“乃儒林房諱仲鈞之裔,與文正公同一曾祖,乃文正公四服兄也”。范仲鈞曾任官儒林郎,在族譜中被尊稱為儒林公,范仲鈞與范仲淹均為仲字輩,上溯三代,兩人的曾祖父同為范夢齡。這是第一重關系。范仲鈞有二子,長子純誠,二子純貺,根據范純誠的墓志銘載,純誠九歲時父親去世,侍母甚勤,“孝謹俊辯,有成人之風,文正公見而奇之”,之后純誠母亦謝世,此時純誠尚未成年,純貺更為幼小,“文正公自西帥入贊機務,道由偃師,遂攜而教養之”,從此純誠、純貺都由范仲淹撫養長大,乃仲淹從子,純誠、純貺死后葬于范園。由上文可知,純誠年少時居偃師,族譜記載“傳至六世,良臣公始由洛遷登,居于潁陽”,也就是范寨村。這是第二重關系。
展開范氏族譜,每一代人的名字中都有一個相同的字,“仲純正直公,良士宗文伯,叔子希昌彥,友善可彌安”,地方志工作者告訴我這就是范仲淹在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年)八月纂家史、擬家訓、創家譜時所定的二十個字輩,到明朝時,又再續了“君章征顯用,循迪廣欽崇,存本宜允厚,時遵道晉隆”二十個字,現在已經傳到了厚字輩。
在傳承室中,我看到了范氏家族的《家訓百字銘》,果然以孝開頭,全文如下:
孝道當竭力,忠勇表丹誠;
兄弟互相助,慈悲無邊境。
勤讀圣賢書,尊師如重親;
禮義勿疏狂,遜讓敦睦鄰。
敬長與懷幼,憐恤孤寡貧;
謙恭尚廉潔,絕戒驕傲情。
字紙莫亂廢,須報五谷恩;
做事循天理,博愛惜生靈。
處世行八德,修身奉祖神;
兒孫堅心守,成家種善根。
此銘通俗易懂,易懂卻不易為,幸運的是,范氏后人有范仲淹這樣一位楷模可以學習。
建起這間傳承室的是市里派來的扶貧干部,在村中駐點時,他們發現范寨村在經濟上并不很窮,可是在思想上窮,扶貧先扶志,有一回,村中一個娃娃不經意說起范寨村民是范仲淹的后人,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扶貧干部遂開始挖掘范仲淹精神資源,希望以此激勵村民。
在治家方面,范仲淹最使我敬佩的是他創辦了義莊,置田產以收租,接濟族中鰥寡孤獨,他自述:“吾吳中宗族甚眾,于吾固有親疏,然吾祖宗視之,則均是子孫,固無親疏也。茍祖宗之意無親疏,則饑寒者安得不恤也!自祖宗來,積德百余年而始發于吾,得至大官,若獨享富貴而不恤宗族,異日何以見祖宗于地下?”當初,范仲淹在蘇州辦義莊時,曾對純誠說:“非汝莫辦吾事”,將義莊交給他打理。
在從范寨村回鄭州市區的路上,我忽然想到今日之扶貧與范仲淹辦義莊有共通之處,范仲淹超越了核心家庭的利益,擔當起了贍養整個宗族的責任,而扶貧則要為億萬百姓謀福利。
范仲淹身后獲贊“以道自任”,這道經天緯地、通古貫今。(作者:易舜 鄭州市紀委、登封市紀委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