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南闖北去的地方多了,腳開始一天天、一點點念起娘做的布鞋來。綿乎乎的,細密密的,纖纖的線兒穿過那細細的針眼兒,是那樣的柔曼而又迷離。這雙腳從哪里來的,路是從哪里出發的,我都記得。
小時候,買了新鞋,穿上后總感覺一只大一只小。我娘就說:“鞋是一樣大的,是腳一只大一只小。”我問為什么,娘說:“一只腳是爹的,一只腳是娘的。”
我想,都說男左女右,左腳應該是爹的,兒時腳長得快,用不了幾個月,左腳的大拇指就擠得生疼,不知不覺就把鞋鉆出洞來,娘一邊縫一邊說我的腳跟牛蹄子一樣。而右腳總是舒服的,等到左邊的鞋子破的不能穿,右邊的鞋子還是好的,我猜我的右腳可能是娘的。
直到現在,我印象中爹的鞋總是破著洞,并且沾著泥巴,踩在哪兒都留下大大的腳印。特別是秋天上早工,回來吃早飯時擩一腳的露水,鞋幫沾著泥,鞋帶和破洞處沾著密密的婆婆針,感覺那雙腳雖然很不堪,但可以蹚河、爬山、過坎……甚至可以上刀山、下火海。
從小,我對這雙腳既依賴又敬畏。父子之間倔強而又默契地保持著一步的距離,誰都不越界。這一步剛剛好,不多也不少,使得他有當父親的尊嚴,我也有男子漢的驕傲。我們不說親密的話,眼睛不對視,我摔倒了,他拉起來就是打打屁股拍拍灰。一塊兒走路,不并排,他在前面不回頭地走著,我在后面不停步地跟著。我的腳步沒有他的大,但我的步速快,能始終保持著這一截不遠不近的距離。
最記得爹的腳步聲。上初中時,我到同學家偷喝酒,醉了一天,第二天才去上學。班主任讓家長去學校。在班主任宿舍里,我們三個同學靠著墻縮在角落里。突然,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像一陣緊鑼,我緊張得雙腿發抖。等腳步聲到門邊時,我竟然橫下了一條心:自己做事自己當,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見了我,爹愣了一下。我以為他要抽我一耳光,但他沒有。他只是彎著腰堆著笑向班主任道歉,請求班主任不要開除我。看到班主任半晌不說話,他突然沖著我大聲說道:“老師不說話是給你機會,還不趕緊滾回教室去!”班主任一臉詫異,爹一把拽著我就往教室走。在過道上,他重重的腳步“咚咚咚”地穿過一間間教室,我看到他的脖子上青筋暴出。到了教室他問我坐哪兒,我指了指自己的座位,他拽著我過去,一把把我摁下去,就走了。我不看他,低著頭,紅著臉,任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而娘的腳像棉布般素凈。秀秀氣氣,白白凈凈。她舍不得買鞋穿,幾乎都是穿自己納的布鞋。每年冬閑時,她都要給爹、我、妹妹納千層底,每人兩三雙,縫縫補補夠穿一年了。小時候,穿娘做的鞋穿多了,特別是長得有娘高時,總想有雙從商店買的鞋。盡管商店的鞋夾腳,不透氣,容易腳臭,我還是喜歡。可爹不一樣,平時干活都穿破了洞的解放鞋,出門、上街、走親戚就穿我娘做的新布鞋。白白的鞋邊,黑黑的鞋面,那雙大腳把鞋撐的鼓實又大氣,就感覺這個男人家里有個好女人。
冬天晚上睡覺前,娘都會燒一銅壺燙燙的洗腳水,一個大木盆火塘邊一放,四把椅子一圍,水往木盆一倒,滿屋子就熱氣騰騰起來。因為水燙,爹的腳先下,他踮著雙腳沾了沾水,雙腳互相搓了搓,幾下就可以直接放在熱水中不動了;接著娘的腳下去,有點燙,雙腳交換著在盆邊歇一下、水里泡一下;接著就是我和妹妹了,腳一下去就大呼小叫起來,娘直埋怨,爹不說話,感覺燙燙的洗腳水對他來說簡直是享受。漸漸的,我和妹妹的腳可以踩著爹娘的腳,半淹著水了。一個木盆里,四雙腳熱熱鬧鬧地依偎在一起,青筋暴出的、秀氣白凈的、稚嫩頑皮的,不時揚起小水花,日子就這般擠擠囔囔、磕磕碰碰地冒著熱氣、響著歡笑……
可有時,爹會突然抽出木盆里最下面的腳,踩著我和妹妹的腳不讓抬起來。我們直叫燙,可幾秒后就可以忍受了,漸漸那溫度從腳到了腿,順著腸啊、肚啊,慢慢地往上升騰,等到了心窩上,燙就變得暖和和的了。洗完腳就該睡覺了,星星在屋頂上亮著,老鼠在墻角吱吱叫著,腳熱了人就不冷,慢慢的,鼾聲、夢話漸起。夢里月是圓的,雪都是暖的。
慢慢長大,我沿著爹娘的腳步,從村里的小學到了鎮上的中學……后來,我的腳步走得更遠,走了他們沒走過的路,當兵到了省外,出差到了全國許多地方。穿著各式各樣的鞋子,走南闖北去的地方多了,腳開始一天天、一點點念起娘做的布鞋來。綿乎乎的,細密密的,纖纖的線兒穿過那細細的針眼兒,是那樣的柔曼而又迷離。這雙腳從哪里來的,路是從哪里出發的,我都記得。只是,在這塵世里,陽光越照越舊,爹娘的腳步越來越慢。我害怕有一天,他們扶著墻,影子越來越小,腳步越來越輕,漸漸的都踩不出聲音了。
恍惚中,娘的一只手握著我的腳,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分開量著我的腳……我又回到那一針一線縫補起來的棉布小屋里,一絲絲棉線退回那細細的針眼兒;娘的白發一根根返回青絲,爹的駝背也一點點直了起來。我的雙腳一只回到爹那兒,一只回到娘那兒。(陳軍 云南省大理州紀委監委)